杨九合的表现，让佣人倍感诧异。

——老爷子未免也太平静了吧？

完全就跟没事人一样，杨九合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知道了。”

看了眼腕表。

戴了半辈子魔都品牌的腕表，也终于“光荣退休”，彻底坏掉了。

“时间不早了吧？你回吧，明天放你一天带薪假。”

佣人定定的看着杨九合，“老爷子，您……没事吧？”

都这么大岁数了，身边那些个老伙计们，走的走，被抓的被抓，现在，程家老太爷又……

“没事，你走你的，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佣人一步两回头的离去。

杨九合摘下腕表，怔怔出神半晌，忽然感叹道:

“老伙计，你也撑不住了……”

“唉，一个个的，都撑不住了，也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这一刻，老爷子的心里，异常的平静。

就跟平静的水面似的，没有一丝的波澜。

可多少人又知道，他的人生，也曾壮阔？

去喂老妻喝了些水，哄着入眠。

熄灯离开房间，找出自己那一身将军服，戴上十几枚军功章，站在客厅落地镜前，“啪”的给镜中一身戎装的少年敬了个军礼。

“归来仍是少年，呵呵呵……”

一行浑浊老泪，顺着脸颊无声流淌。

“老领导，您的老部下，再送您最后一程！”

他忽然觉得，世间所有的事情，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

世间还不是很晚，刚刚八点。

杨九合信步走进程家大院。

程栋梁的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一个孙女、两个儿媳，跪在蒙了白布的程老爷子遗体前，痛哭失声。

他们在一声接一声的呼唤着程老爷子。

灵堂正在布置，几名佣人在忙着挂白绫，还有人在联系八宝山殡仪馆……

恍惚间，杨九合似乎看到，躺在床上蒙着白布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而跪在“自己”面前的，是儿子杨双剑，还有女儿杨华年。

他走向了“自己”。

“杨叔，您来了？”

程栋梁的长子程之虎，起身擦了擦眼泪，跟杨老爷子招呼道。

杨九合点了点头，坐在对方递过来的椅子上。

“别哭了！”

程之虎大声训斥几个娘们儿跟孩子们:

“咱们都出去，让杨老爷子跟我父亲单独待一会儿。”

房间里空下来，杨九合摸出烟和火，抽出一支叼在嘴里。

却是怎么都点不着火，手哆嗦的厉害，无论怎么用力，打火机就是打不着。

“你看看、你看看，人老了，连个破打火机都欺负！”

看着躺在床上，再也不会醒来的老领导，杨九合再也绷不住，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一个劲儿的往下掉。

他本就佝偻着身体，因为压抑哭声的需要，身体变得更加佝偻了……

“当年，我端着刺刀去跟米国鬼子拼，结果本事不咋地，险些被对方一刺刀给挑了！”

“老领导，要不是您，我拿回就交代在北棒战场了……”

脑海里的画面，仿若昨日刚刚发生过一般，如此的鲜活。

敌人呜哩哇啦的喊叫着，手里的刺刀狠狠扎向杨九合心窝子。

关键时刻，程栋梁及时冲了出来，一把攥住敌人刺过来的刺刀，跟杨九合一起干死了敌人……

“战争结束，当初咱们去北棒战场，五千多号人，就他娘回来了咱们二十几个人……”

“我杨九合那几个棒槌向来不合，我看不惯他们蝇营狗苟，他们也看不惯我对他们做的事情横加指责。”

“六几年那阵儿，我终于被整了，您呢，得知这件事情，不顾自己‘泥菩萨’的处境，帮我去拼命游说。”

“甚至，您不惜用自己的身份，压着柳万泉，要求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我给拉出来。”

“您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吗？我其实都知道呢，还知道，您为了修复我跟柳万泉他们那几个棒槌之间的关系，让柳万泉那吃枪子儿的货，对我隐瞒了您去找他的事情……”

“这些，我都知道呢！”

那是个冬天，很冷，哈气成冰啊。

倔脾气的杨九合，宁肯盖单被睡牛棚，也不愿跟反对派妥协。

在非常恶劣的环境下，杨九合感冒了，还发起了严重的高烧。

关键时刻，柳万泉带着一帮年轻的战士，冲进牛棚抢走了杨九合，把他送去医院抢救，这才抢回他一条命……

“要说双剑、华年那俩孩子，脾气秉性真是随了我，也因此，他们兄妹俩，也受到过很严重的惩罚。”

“双剑在部队里，没几个真心朋友，政敌却是不少，要不是我这把老骨头给他撑着，估计，他早被人整死了！”

“华年呢，那丫头的脾气比我还倔，不让她嫁给贺龙象，她偏偏要嫁；”

“不让她生孩子，她死也要生，真他娘的要气死我！”

“结果怎么样？那丫头……唉！”

“不过一鸣那臭小子是真的好，不像他爹，更像华年，做人做事儿，真的就跟您说的那样，润物细无声。”

提起自己最心爱的外孙，杨九合也便不再那么伤心。

终于打着了火机，把烟点燃用力吸了一大口。

“老领导，今天白天您托付给我的事儿，我用自己这颗脑袋做担保，一定给您办的漂漂亮亮的！”

“唉，您呀，在路上走慢点儿，用不了个几年，我就会去找您，到时候，咱们老哥几个，继续跟鬼子们干！”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接着说道:

“老领导，还记不记得，当年您曾经问我的那个问题？”

“当时您问我，为什么干革命。那会儿我还年轻，就回答说，干革命是为人民服务，是让子孙后代们能过上好日子……”

“您呢，只是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别的什么都没说。”

“现在，我终于明白，当年您为什么要对我笑了。”

“您放心，我一定会对当年自己做的承诺，贯彻到底的！”

“老领导，我再送您最后一程！”

外面的程之虎，听到房间里传出来的动静，知道杨九合要离开了，赶紧一脸阴翳的走去了外面。

“看来，老头子临终前，还真是做好了准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