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上角的显示屏上,代表楼层的数字,一格一格跳低。
电梯也一节一节下降。
林蔻蔻突然就想起刚搬到这栋大厦的那天,大家都抱着自己的箱子,忙忙慌慌,却一脸亢奋与喜庆,挤成一团,跟打了鸡血似的,相互说着雄心壮志。
“搬到4603算什么?等我们以后牛逼了,整个46层都给它盘下来!”
“一层哪儿够,不得盘它一栋楼啊?”
“我们航向将来就是华东第一的猎头公司,什么五大四大,以后都得看咱们脸色吃饭!”
……
那时候,她置身其中,也像现在一样,注视着显示屏上这跳动的数字。
只不过那时,电梯往上,她踌躇满志;现在,电梯往下,她厌倦迷惘。
林蔻蔻走后的会议室,一片死寂。
桌上摆着那份刚签完的竞业协议。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上头。
有人小心翼翼开口:“回头曹秘书问起来,我们怎么说?”
程冀阴沉着一张脸:“刚才协议是打电话问过施总之后才签的,就算回头背锅也轮不到你,你担心什么?”
那人顿时讪讪。
程冀却是眼神一闪:“林蔻蔻走了,就是好事一件,剩下的那些杂碎不足为虑。今天最重要的事,还是迎接曹秘书,都打起精神来吧。”
曹沁是董事长秘书,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是皇帝身边的太监,不能得罪。
虽然是明天才上任,可人是今天就来。
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
程冀一干人等中午随便对付了几口饭,还没到时间,便早早在公司门口等待。
可没想到,等来的不仅是曹沁。
电梯门一开,以前总一副骄傲的神情跟他们谈事情的曹沁,穿着件白衬衫,配条酒红色的包臀裙,竟然规规矩矩低眉敛目地抱个文件夹,立在角落里。
正前方却赫然是个极其出挑的男人。
无论是长相,还是身材。
一身烟灰色西装,剪裁服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深灰色的瞳孔深处,带着几分理性的冰冷,偏偏嘴角留着少许若有若无的弧度,又让人难以捉摸。
乍看年轻,可绝对是狠角色。
看见这人时,程冀等人几乎都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但随即就听他旁边那名拎电脑、留寸头的青年喊了他一声“裴总”,于是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裴息!
引力集团cho,总揽集团人事任免。进引力集团的第一年,便裁员上千人,是业内出了名的刽子手。作风极其冷酷,开人不眨眼,人送绰号“裴刀”。短短三年时间,就从集团人事部一名普通的hr升到了cho的位置,堪称是集团“二号首脑”!
没记错的话,收购航向最早就是这个人向集团提议,今年成立高招组,也是他的手笔!
不是来个曹沁就够了吗?
怎么连这位都亲自来了?
程冀头皮发麻,一时竟组织不好语言。
好在对方似乎无意同他们寒暄,扫了一眼之后,便冷淡地道:“把人叫齐,直接开会吧。”
说完就直接进了公司,在会议室里坐下。
众人都按次序落座。
裴息右手边那名寸头青年,是他的特助杨克;左手边的位置却空着,而原本应该接管航向的曹沁,竟然只坐在杨克旁边。
程冀看见这座次,心头巨震。
裴息坐下来之后,先翻了一遍手里那沓简历,接着又抬起头来,像在找谁似的,扫了众人一眼,不觉皱了眉,难得有耐性地多提醒了一句:“把你们的人叫齐。”
程冀不由一愕,下意识跟着看了一圈。
人都在啊。
他战战兢兢地回道:“裴总,高管都在这里了。”
“……”
裴息眼皮一撩,目光突然落到了他身上。
这一刹,程冀仿佛看见了刀光闪过。
但下一刻,这错觉便消退了。
只听裴息问:“你们航向高管一共十人,除去一个不来的,应该是九人,现在少了一个。猎头部总监林蔻蔻呢?”
程冀这才想起来,连忙解释:“哦,她啊,开除了啊。”
旁边杨克的笔,突然就掉到了桌上。
裴息瞳孔微微一缩。
程冀还没觉出什么不对,笑起来:“这女人仗着自己是元老,谁也不放在眼里,高招组是您一手筹备,她都敢从中作梗。这种人,我跟施总绝不敢让她留在公司,今天一大早,就让她卷铺盖滚了!”
杨克看程冀的目光,一时充满了同情:无知者无畏啊,敢让林总监卷铺盖滚,这傻货怕不是嫌自己饭碗太硬?
会议室里,突然有种压抑的静寂。
裴息盯着程冀,没有说话。
边上的曹沁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不存在。
这下,是个人都能觉察出不对来了。
程冀只觉毛骨悚然。
因为那一阵寂静之后,裴息看着他,竟然笑出了声,好一会儿才停下来,问他:“你怎么敢开除她的?”
程冀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我,我,她……”
抖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裴息于是抬了一根手指,慢慢压住自己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压住心底那股突然窜上来的戾气,只是到底没压住:“别家公司抢都抢不来的人,被你们扫地出门。厉害,太厉害了!”
这话里的反讽,是个人都能听出来了。
还隐隐藏了几分压抑的凌厉。
一时间,众人噤声,谁也不敢接话。
还是杨克看了场上一眼,再瞅瞅自家老板黑沉如锅底的脸色,咳嗽了一声,笑眯眯地出来打了个圆场:“早上的事,也没过去多久。程副总,林总监的名字是排在我们裴总高招组名单第一位的。要不请你给林总监打个电话,再解释解释,请她回来,我们坐下来商量商量?”
程冀这才如梦初醒:“是,是。”
他摸出手机,直打哆嗦,费了老半天劲,才翻出了林蔻蔻电话。
“嘟,嘟——”
打通了。
众人精神顿时一震。
程冀紧紧盯着等待接通的通话界面,手心都冒了汗,不住在心里祈祷:千万要接,可千万要接啊!
然而都没等他祈祷完——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
靠,这个贱人,竟然把他电话挂了!
这一时众人都看着呢。
程冀只觉得像是被人当面甩了一巴掌,气得眼冒金星,头昏脑涨。但更让他心里发毛的,是对面注视着他的、波澜不起的目光。
看这架势,谁还能不明白?
程冀是把林蔻蔻得罪透了。
裴息收回目光,直接拿出了自己手机,问:“她电话多少?”
程冀报了个数。
裴息拨号,打了出去。
“嗡嗡……”
吧台上的林蔻蔻的手机,才挂断没一会儿,新的电话就进来了。
这一次,是个陌生号码。
赵舍得站在吧台里面,把一杯刚调好的龙舌兰日出放到她面前,努努嘴,提醒一句:“你有电话。”
林蔻蔻已经喝了好几杯了,这会儿有些上头,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挂断。
可没过两秒,又是这个号码打进来。
林蔻蔻连挂三回,对方还锲而不舍。
第四次,这个电话打进来,她终于火了,直接接起来:“你脑袋有什么毛病吗?挂了三回还要打!你程冀配跟我说话吗?有事叫施定青亲自来跟爸爸说!”
连珠炮似的骂完,她根本不等对方回嘴,就把电话挂断。
顺手还把这号码连着程冀先前的号码,一并拖进黑名单。
末了连手机都干脆关机了。
这下,世界彻底清净。
赵舍得顶着一头挑染成五颜六色的短毛,在看见她重重将手机扔回吧台时,突然觉得事情不对。
林蔻蔻固然张口“你爹”闭口“爸爸”,好像全世界都是她的好大儿,但其实是个很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
认识她这么多年,赵舍得就见她真的生气过两回。
第一回,是在某个行业沙龙上。
林蔻蔻那会儿初露头角,正是年轻气盛,不懂什么叫“收敛”的时候,一连抢了某位同行三个大单,结果在沙龙上和对方狭路相逢。
两人三句话就起了口角。
也不知林蔻蔻究竟说了什么,对方竟然气得朝她泼了一杯酒,虽然没全泼在身上,只有几滴溅到她脸颊边,但如此失礼的举动,显然是侮辱的意味更强。
然而林蔻蔻半点气没生。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笑眯眯的,随意抬起手背,把沾着的那点酒液擦了,慢条斯理地附送对方一句:别生气,你就算再努力十年,也比不上我拿脚做单。
据说,后来这人转行了,再也没有当过猎头。
第二回,是在电影院的电梯里。
赵舍得买了票约的林蔻蔻,但因为片子比较热门,电梯里人满为患,男女都有,所以就有那么些大胆妄为的咸猪手到处乱摸。
赵舍得虽然一身社会人打扮,可胆子极小。
她不敢咋呼,向林蔻蔻求助。
林蔻蔻先没声张,等到电梯门一开,一脚把那人踹到地上去,直接报了警。
那天看完电影后,林蔻蔻就替她报了个跆拳道……
想到这里,当年在跆拳道馆里那些痛不欲生的记忆,突然全浮了上来,赵舍得没忍住打了个激灵灵的冷战,越发确认——
出事了。
出大事了!
作为家里有矿的富二代,赵舍得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每个月十五号收一轮房租,就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外滩经营起一间倒赔钱的酒吧。
可以说,她造作的人生才刚拿了张体验卡,还没正式开始呢。
这种时候,可得珍惜自己的小命。
千万不能触了林蔻蔻的霉头。
赵舍得瞅了瞅她快喝完的空酒杯,十分狗腿地给她开了一瓶drc倒在醒酒器里醒着,又替她换了杯25年的调和威士忌,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凑上来问:“是公司里的事儿?”
这个点,酒吧根本没人,安静得很。
林蔻蔻也不看是什么酒,反正倒在面前就喝,只懒洋洋道:“一点小事,被开除了而已。”
一点小事……
被开除了?!
赵舍得只觉得平地里一道雷劈下,惊得她目瞪口呆,嘴巴都闭不上了。
林蔻蔻却还若有所思:“我总算知道,你以前说,跟人吵架吵输,等结束才想起自己还有话没骂出去,究竟是什么感觉了。如果下回再遇到这种事,最好是自己先提离职。竞业协议这种东西……我要真想报复他们,别说一个航向,就是十个,都能给他们搞垮了……”
这已经是喝多了。
也不管别人接不接话,听不听得懂,自己一个人坐在那儿,喋喋不休地复盘起来,总结哪里做得好,哪里还可以改进。
只是越说,声音越低,神情也渐渐落寞。
赵舍得看她这样,心里一阵阵地揪痛。
她想起三个小时前,林蔻蔻打来电话,给了个地址。
她开了辆车,顺着导航,就过去了。
到那地址,才发现竟然是个十字路口。
那会儿天上下着雨。
初春的天气,尚还料峭。
路上的行人没两个,来往车辆也很是稀少。
林蔻蔻一个人站在那人行道边上,高跟鞋的鞋面上全是水,那件灰绿的西服外套也被打湿,润了雨水的长卷发被风吹起来,几滴水凝在她浓长的眼睫毛上,就那么缀着,也不掉下来。
路口的红绿灯熄了又亮。
可她就站在那儿,也不过去。
直到赵舍得把车停到她边上,叫了她一声,她才撩起眼帘。那几滴水于是跟着一颤,从她眼睫上掉落下来,混进地面那脏污的雨水中,不见了痕迹。
有时候,赵舍得会想,林蔻蔻这样的人,如果能学会哭,或许活得不那么累。
她忍不住问:“以后怎么办?”
林蔻蔻已经趴下了,眼睛闭上,声音含混地回了两个字:“凉拌。”
赵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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