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芸秋傻愣愣地盯着怀里的人瞧,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眸光乱飘,耳尖也红了。
她轻咳几声,继续低头赶路,却仍不忘瞪江葵一眼,用训斥手下兵卒的冷硬语气说:
“不、不许胡说……”
似乎失败了。因为她瞧见江葵抿了抿苍白的唇,显然是在掩饰笑意。
顾芸秋越想越羞,可余光猛然瞥见她衣袖上浸满的刺目鲜红后,霎时醒转过来。
现在不是该想这些事的时候。
她鼻尖发涩,强行压抑住那些不合时宜的心思,咬牙疾步朝军大夫营帐处赶去。
……
这具躯体目前仍是个小孩子,实难承受如此之重的伤势。江葵冲动挡刃之后,只觉眼前之景模糊扭曲,脑中如棒槌敲击,晕眩异常。
由着顾芸秋晃晃悠悠地抱着赶了一阵路,恍然间,她鼻息间弥散起苦涩药香,人似乎也被置在软褥上。
片刻之后,手心里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江葵在昏迷中蹙了蹙眉,本能地蜷缩起指尖,却被人不容置疑地拉回,继续上药。
恍惚间,有道苦口婆心的苍老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小将军应绑得紧一些,否则伤口会恶化……唉,不如让我代劳罢。”
顾芸秋垂着头,小心覆上药粉,却没有回头,“不必。”
良久,她笨拙地亲手将纱布打好结,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望着榻上又陷入昏迷的人,顾芸秋踌躇一阵,最终还是紧抿着唇低声问:
“大夫,小竹的手……还能恢复吗?”
老军医面露难色,叹一口气,“这……恐怕有些难。”
顾芸秋闭了闭眼,没有多言。
总叫别人“小傻子”,可却不知,自己才是最傻的那一个。
她垂着头,如一只气馁的小兽,只恨不能代她承下这一刀。
鼻尖酸涩非常,有泪水不听使唤地在眼眶里打转。
将军怎么能哭呢,小竹也会笑话的。
她仰着头眨了几下眼,把泪水强压下去,接着,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江葵那只完好的手。
想了想,似乎是觉得不太满意,顾芸秋又偷偷把手指塞进她指缝之间,与之紧紧相扣。
只有像这样把小竹牵住,她才能安心。
顾芸秋趴在榻旁,睫毛微颤,盯着陷入昏迷之中的小姑娘看了好一阵子,直到眼珠酸涩难忍,也执拗地不愿移开视线。
怎么也看不够。
她怕一闭上眼睛,小竹便又趁她不注意,跑去哪里受了伤。
背后突然传来几声负伤兵卒的抱怨声,干冷朔风无孔不入,裹挟着雪沫刮进帐中。
顾芸秋以身挡住肆虐冷风,又为江葵压好被角,这才转头望去。
帐缝被风吹成了一个大窟窿,鲜艳夺目的万道霞光自地平线倾泻而出,涌进昏暗无光的帐篷里,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原来已经是日出时分了。
可她与这营中大部分将士一样,几近彻夜未眠。
纵然白昼已至,可回想起昨夜篝火旁的狼藉之景时,顾芸秋心头依旧一滞。
突然出现的两人、戎蛮细作、以手挡刃、“祭典”……
犒赏三军本该是将士欢颜之事,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陡然打破,露出风平浪静表象之下的残酷面目。
照料完江葵的老军医早已转头去忙他事,眉目间不掩焦急与慌张。
自昨夜香岚身死,她袖中毒虫不断蔓延扩散,有少数兵士因此中招,染上类似于瘟疫的病症,周身皮肤溃烂脓肿,生息逐渐流失。
戎蛮的把戏已经初漏端倪,再加上香岚口中不明意味的“祭典”……
长此以往,军心不稳,此战必败。
顾芸秋眸光微沉。
一鼓作气,再衰三竭。
她该向主帅请愿更改战术,速战速决。
下定决心之后,顾芸秋本想即刻前往主帐,可却不知被什么牵住了脚步,身子迟迟未动。
她又看了榻上熟睡着的人好一会,颇有些不舍地将手缓缓地从江葵手心里抽离,可心里却倏然生出了逾矩的心思。
天人交战片刻,她做贼似的环顾四周,趁无人留意她们这边,极其迅速地俯下身子,亲了一口安安静静昏睡着的小姑娘。
亲脸不算唐突,亲脸不算唐突,亲脸不算唐突。
顾芸秋将这句话默念三遍,总算把将那些做贼心虚的慌乱情绪抛诸脑后。
她盯着榻上呼吸不稳的小姑娘,回味起方才的柔软触感,不禁傻傻地笑了一阵。
就算是出征前的告别罢。
小竹说,只因这些地方有顾芸秋在,她便来了。
顾芸秋又何尝不是一样。她也希望凭借自己的力量,护好有小竹在的每一寸大澜疆土。
“等我回来。”
主帐。
“报!”
一人跪地,双手呈上竹筒,“将军,京中密信。”
顾陵之胡茬泛青,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地伸手接过,抽出其中纸笺扫了几眼,顿时脸色苍白。
“如何?”蘅衣问。
顾陵之眸中闪过一抹悲哀,把纸条放在火上燎了,“阿兄将反。”
蘅衣冷笑一声,“意料之中。自他托芸秋送来那一半假兵符时,你就该醒了。”
顾陵之沉默不语,猛地仰头灌下一大口隔夜茶水,心头却依旧躁郁难解。
许久,他盯着沙盘,终是脱口而出:
“我要返京镇压。”
蘅衣蹙起眉,“笑话。撇下芸秋一个孩子在燕云不提,自忠槐老爷子死后,那顾尧之沉溺权势之中,先掌顾家,后又密谋在朝廷拉帮结派,如今还押送来假兵符……”
“他早已不是你原来的那个阿兄了。顾二,你能保证他还念手足之情,与你心平气和地好好商议?”
“可是我答应过老爷子,保大澜江山百年无虞。”顾陵之苦笑,“兄长此举,是重重打了忠槐将军的脸。此等危及社稷安稳之事,我身为顾家子孙,怎可隔岸观火?”
蘅衣气极,向来吊儿郎当的模样烟消云散,眸中隐含愠怒,“死脑筋。”
她重重砸了一下桌案,瞪着顾陵之,“刘家手底下的大澜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们姓顾的拼命维护?刀口舔血,身死异乡……最终换来处处打压,时时忌惮?”
顾陵之站起身,朝她安抚地笑了笑,“阿蘅别气,暂且忍忍,叫人听见该惹祸了。”
“惹祸……你竟先注意到这个。”蘅衣深深望了面前的将军一眼,叹道:“顾二,不……你们顾家的所有人都被刘家磨掉了爪牙。”
“就算拥护的是一个极力粉饰太平,内里却虫蛀蚁噬的朝堂,你也甘心?”
顾陵之垂着眼,没有反驳。
“罢了……我就知说不动你。”蘅衣疲惫地笑了笑。
“除战情以外的任何事,你有哪次听过我一句劝,真是木头疙瘩。”
“比起这点,我倒更欣赏你的阿兄,能者居上,懂得取而代之。”说到此,蘅衣不知想到什么,又叹息一声,“但他心思过于毒辣,并非明君之相。”
“顾二,你不该去,但你手握半边兵符,这已是优势。索性专心镇压戎蛮,待风头已过再返京,观望你的阿兄是否能坐稳这个位置,若不能,便……”
“阿蘅,别说了。”顾陵之闭上眼,“我不会那样做。”
“大澜若真到了那种地步,至少,取代它的不该是顾家。”
他取出一半兵符,推向蘅衣的方向,“即日,我便携兵返京镇压动乱,军中大权具交由你与芸秋之手。”
蘅衣苦笑一声:“我何德何能。”
说完,似有所感,她转头瞥了一眼帐口处,顿时怔住了。
顾芸秋无声无息地立在账外,面上看上去平静无澜,却始终盯着顾陵之,不知将两人之间的对话听去多少。
“芸秋来了,你去与她亲自说。”蘅衣轻声道。
顾二微微叹息,绕过桌案,缓步走到面容尚且稚嫩的小将军面前。本想摸摸芸秋的头顶,可这心思刚升起来,却被他硬生生地止住了。
他竟忘了,面前这个将近十五岁的孩子,早已率领手下兵卒打过大大小小不少仗,无一败绩。
摸头是折煞,他也不能再将芸秋看做寻常的闺阁女儿。
顾陵之望着女孩如今坚毅明丽的面庞,最终还是拍了拍她的肩,温和一笑。
不知怎么,他倏然想起几年前返京述职那次与芸秋的相遇。
那时的小孩比现在矮瘦得多,一身小厮短衣罩在身上,被风吹拂,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身形。
他举手之劳帮了小孩,又顺便把姑娘掷过来的明黄小花别在她耳边,总算给这个瘦猴似的小女孩添了点生机勃勃的讨喜气息。
后来,芸秋执拗着要报他的恩,还说,也想成为他这样的将军。
将军?有什么好的。只不过一群吃沙子咽冷风的不要命莽夫罢了。
夫人死百将临门,将军死一卒不至。
这其中的世态炎凉只是一角,不提也罢。可浴血奋战十余年,却换来上位者轻飘飘的打压与猜忌,此类之事一两次便罢,三番五次发生,只会令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寒心不已。
将军并不止表面那么光鲜亮丽。可惜,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懂。
但他没有想到,芸秋竟真以过人的胆识与坚忍的毅力,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不过,还是太年轻太稚嫩了。单凭她这个心智未全的小姑娘一人,真的能担当起统领全军的重任吗?
顾芸秋早慧,一眼便看出他在想什么。不愿顾陵之因此犯难,她没有半分犹豫地单膝跪地,抱拳示意。
“芸秋请赐兵符,率大军不日出征,速战速决。”
她抬起头,嘴唇已经被咬得发白。
“请大帅以京中要务为重,速速返京镇压叛乱。”
方才听帐中两人争执时,她其实对谋反一事并没有过多的概念,只是在听闻蘅衣口中的一句“百姓将流离失所”后,心中才隐约泛上一阵阵的怅然与隐痛。
她留恋的,并非赴百花宴时宫中的那些奢靡之景,也不是居住在顾府时不愁吃穿的富足生活,而只是一些普通的片段。
馔玉集上人人喜笑颜开的热闹喧嚣;天香楼里与小竹一起躲在暗室听曲的无忧无虑;茶馆之中听说书先生讲述忠槐将军往事时的心驰神往……
她不愿让这些美好之事平白葬送在野心勃勃的谋反家手中。
景致清丽,繁华兴盛的大澜都城,曾引万国来朝,如今却因内外动乱掩映在厚重阴云之下,岌岌可危。
小竹不也与她说过?背后即为大澜疆土,自应寸步不让。
京中即将掀起叛乱之事,攘外必先安内,比起追击戎蛮,当务之急自是速速回京镇压。
叮咚!
此时与主帐相隔甚远的军大夫营帐处,江葵正半阖着眼观看光幕上的画面,却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滴,此前选择分歧所产生的flag已生效,世界线发生细微变动。”
变动是指……顾陵之返京镇压叛乱这件事?
她只是想让顾芸秋好好走事业线而已,却没想到这个flag还有后劲的。
江葵蹙着眉,继续看面前光幕。
果不其然,顾陵之应允了这个请求,将一半兵符转交给顾芸秋后,面色凝重地孤身出了帐,暗中集结小撮精锐军队,谋划返京一事。
这些全都是不必要的情节,因为原书中根本就不存在顾尧之谋反一事,芸秋的两位兄长皆忠心耿耿,在故事的中后期才双双战死沙场。
“这个剧情走向,究竟会对世界线产生什么影响?”江葵询问031。
“尚未发生之事,系统无法准确断定,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宿主……”
031迟疑一阵,继续说道:
“就像蘅衣说的那样,这个flag对顾芸秋的负面影响,大概率会是对大澜的愚忠之情。”
“若她盲目愚忠,则女帝登基的原故事情节将无法复现,此世界评级会大幅降低,请您三思而后行。”
江葵咀嚼一番031的话,不禁眼神转冷,哂笑道:“三幺,你还真是引我走了一条好路。”
031适时装死,没有回应。
她摇摇头,也失去了继续追问的心思,随手关了光幕后便阖眼思索。
前几个世界被发糖系统的傻白甜表象蒙蔽,江葵尚且没有产生什么怀疑的念头。但从此刻开始,她总算对这个发糖系统起了一点疑心。
太奇怪了。
一是皇后生辰宴,031无缘无故摆出分歧选项,使得顾芸秋免受赐婚;
二是突如其来引入flag设定,理所当然地给顾芸秋添上“愚忠”这一buff。
这些举动,早已背离修补世界的初衷,似乎在成心把故事线引向扑朔迷离的方向。
若想让顾芸秋达成登基的原著结局,靠部下推举这一条路已不可行,似乎只能……
助她谋反,夺权篡位。
这就是031的目的所在吗?
江葵思索良久,却想不到支撑这个目的的合理动机。
眼下已经不容她继续细想下去,手伤尚未痊愈,朝中局势不明,西北仍有戎蛮虎视眈眈。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隔日,顾陵之悄无声息地完成军中大权交接,率领精锐部下日夜兼程赶赴大澜都城。顾芸秋也郑重地接过半边兵符,为镇压军送行。
让江葵没有预料到的是,蘅衣竟在饯行后主动找上门来,还带来了一盒治愈疤痕的药膏。
江葵望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把药推回去。
“是需要我做什么事?”
蘅衣少见地收起了吊儿郎当的做派,朝她微微一笑。
“这不是交换。收下它,你会需要的。”
见榻上面色苍白的小姑娘不言不语,她继续道:“自你设局引出细作,又为芸秋挡刃之后,我便生出了这个心思。”
江葵轻声道:“先生不妨直说。”
“我希望你不日返京,充当燕云军在朝廷的眼睛。”蘅衣道。
江葵意外,“为何?”
“朝中现已危机四伏,顾尧之策划良久,欲行夺权之事。”蘅衣直视她,将密宣之事和盘托出。
“顾陵之已秘密返京镇压,但如今实乃两难境地,恐怕是杯水车薪。”
“若镇压不成,不只是顾二性命难保,大澜也将被颠覆,到时社稷不稳,民心难安。且顾尧之为人又毒辣异常,难免会存有斩草除根的心思,对芸秋不利。”
“但若顺利压下叛乱,新帝践祚,亦会对曾蓄意谋反的顾家忌惮打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到时……”
话到此处,蘅衣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眸中却闪过一抹悲哀。
“顾家世代忠良,却落得如此下场。我只怕顾二再难以活着走出京城,芸秋也将埋骨燕云边关,不见天日。”
江葵静静地看着青衣军师,没有多说。
“小竹,若消息确凿无误,你此前曾在天香楼以琴艺谋生罢。所以,我希望你能以琴姬的身份混入宫中,挽救这场危局。”蘅衣言辞恳切,“想必你也不愿芸秋深陷危险之中。”
江葵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这蘅衣说话滴水不漏,看来平时的不羁模样果然是装的。暗中调查她不说,还以顾芸秋作为要挟……
但眼下她废了一只手,再留在此处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先行入宫,为顾芸秋铺好接下来的路。
“好。”江葵扬唇一笑,“我答应。”
“不过,此事也应让芸秋知晓。临行前,我需要见她一面。”她补充道。
“自然。”蘅衣点头。
江葵这才卸下心防,她把药膏捞到怀里,露出狡黠的笑。
“之前先生不是说这药膏白送?那我还可提一个交换条件。”
蘅衣哈哈大笑,“但说无妨。”
“无论是顾尧之,还是新登基的窝囊太子,均是蛇鼠一窝,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似乎……都不能让这大澜海清河晏罢。”江葵意味深长地看了蘅衣一眼。
“的确如此,顾二也是一根筋,实难担此大任。”蘅衣瞥她一眼,笑问:“小竹姑娘是想?”
“先生有没有兴趣……和我干些大事?”江葵勾了勾唇。
“军中有位尚且可塑的小傻子将军,她……倒是不错的人选。”
顾陵之率领下的精锐军一路日夜兼程,可天意弄人,终究还是赶不上风雨欲来之下的剧变。
京中。
天色微明,正值早朝时分。九重宫阙禁制森严,司礼监敲过三鼓后,持笏板的各级官员才鱼贯进入御门,等候奏事。
可惜,今日也同前几日一样,皇帝称疾,只留一掌印太监在御前高呼“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殿中顿时掀起骚动,不少忠良之臣面露愤慨之色,压低声音悄声议论。
称疾只是托辞,谁人不知皇帝近来沉溺声色犬马,连呈上的奏章都一手交由亲信宦官批复,毫不过问,以至政事荒废,民不聊生。
顾尧之站在群臣之中,面色不改,朝掌印太监使了个眼色,接着高声道:
“臣有事启奏。”
太监早已被打通,见状谄媚一笑,忙掐尖嗓子道。
“奏”
骚动低落了些许,不少大臣屏息凝神,期待下文。
“陛下近来龙体抱恙,微臣深感惶恐,为此特地寻来民间偏方与针灸法门,斗胆为圣上解忧。”顾尧之道。
朝堂沉寂片刻,随即掀起更大的骚动。
“糊涂!”一年老大臣痛心疾首。
“陛下糊涂……将军便也跟着糊涂了吗!”一位新进官员有些不可置信,咬着牙质问他。
顾尧之转头,淡淡瞥了这些人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可他身后,段洵风却暗地使了个眼色,顿时,那些跳脚的臣子被不知何处涌来的黑甲人压制住,掩嘴拖出殿门。
不多时,殿外传来凄厉的叫声。
明晃晃的刀锋寒光四溅,殿内四角不知何时挤满了众多黑甲兵。余下的人面面相觑,惧怕地缩在一处,不敢吭声,心知这天下怕是即将易主。
掌印太监阴柔道:“准奏。请将军随奴才入内殿”
顾尧之两手空空,显然未带什么偏方与针灸,只是温和地笑着,一步步踏上玉石台阶,接着绕过皇座,随太监入内。
段洵风迟疑一阵,还是跟上。
内殿,丝竹管弦之声仿佛从未停歇,舞女不知疲倦地甩着水袖,香烟缭绕,隐约传来后妃的嬉笑声。
顾尧之面色无异,缓缓推开门,与倚在赵贵妃怀里,年老体衰的皇帝刘溶平静对视。
赵贵妃满脸警惕,却在看见他身后的侄儿段洵风后松了一口气,继续给刘溶喂葡萄。
皇帝醉眼朦胧,“顾卿……你怎来了,也是来赴宴的?”
顾尧之谦卑地跪下行礼,“自然。”
“哈哈哈,好!”皇帝抚掌大笑,“你且过来,同我不醉不归!”
“陛下,保重龙体,酒醉伤身。”顾尧之面不改色,接过心腹手里的托盘,依言上前几步。
“末将此行,正是为陛下呈上这套民间针法,可助陛下醒酒,不知陛下可愿一试?”
皇帝眯着眼看了半晌,呵呵笑道:“不错、不错……顾卿真是有心了。恰好我此时头晕乏力,你,便来试试!”
顾尧之端着托盘,缓步走近了,才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陛下,您可要忍住了,可能会有些……”
绒布下,雪亮刀光一闪而过。
皇帝睁大眼睛,眼中倒映出匕首尖锐锋芒,鲜血自颈侧喷溅而出。他目光惊惧,张大嘴,可惜早就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字句,只余几声破风箱似的嗬声。
“疼。”
丝竹声乍停,杯盏重重落地,发出刺耳的磕蹭声,宫女嫔妃惊声尖叫,四散奔逃,可惜内殿早被黑甲军重重封锁,胆敢越界之人顿时血溅当场。
赵贵妃花容失色,“逆贼,你怎、你怎敢……!”
“贵妃慎言。”段洵风瞥了她一眼,接过顾尧之手里的匕首,仔细擦干净。
顾尧之侧脸溅上几缕血珠,笑容愈发温和。意味不明地扫视赵贵妃几眼后,他阴郁开口:
“洵风,你既已倒戈,随我做了如此多的事……不妨再来收个尾。”
赵贵妃面色惨白,死死盯着面前这两个犹如地狱恶鬼之人,齿关轻颤。
段洵风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抖,“将军是想?”
“来。”顾尧之哈哈一笑,示意,“便用你手里的匕首,成全先帝与赵贵妃这对现世鸳鸯。”
赵贵妃紧紧攥着桌角,身子本能地不断向后缩,“洵风,你这是助纣为虐……”
段洵风一袭朝服纤尘不染,手里攥着刚刚擦净的匕首,缓步走近。
“姑姑,时局动荡,只为自保。你我之间最终殊途,这也是无奈之举啊。”他眸中极度平静,和煦地笑了笑。
手起刀落,女子惊惶情绪凝固在脸上,发出几声闷哼后,片刻便没了声息。
段洵风收回匕首,环视四周。
已是一片血泊,内殿之中,除黑甲军与他们二人外,无人生还。
不,还有一人。太子刘顼掩在书架之后,手里还攥着咬了一半的点心,可小小的身子却不住颤抖,仇恨的目光紧盯顾尧之,还有他。
“做得不错。”顾尧之拍了拍他肩,“但似乎还漏了一条小鱼。”
说着,他一挥手,黑甲军霎时拥上,将小太子制住。
“将军且慢。”
段洵风跪在地上,强行压制住颤抖的声线,轻声劝道,“若想名正言顺……太子刘顼还有用。”
顾尧之收敛起笑意,目光转沉,盯着地上的人看了许久。
许久,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好,便依你所言。”
……
半月后,顾尧之托辞先帝暴病,伪造假遗诏,狂妄称帝,改国号颁新典,大赦天下。
百姓消息闭塞,本以为日子会在新帝治理下愈发和美,却未曾料到原本就负担不起的课税屡次翻番,勾栏等娱乐场所悉被查封,商贾被打压充军,京中再不复往日熙攘繁华之景。
……
“将军,朝中传来的消息,陛下崩了……顾尧之夺权篡位,民心涣散!”
行军途中,顾陵之听闻这个消息后,苦笑一声,挥手遣散传信兵士。
阿蘅说的不错,说出“为大澜流尽最后一滴血”这句话的兄长,果真还是变了。
那便由他来平息这场灾祸,延续阿兄抛诸脑后的承诺。
“传我命令,全军加速前进,务必在五日内赶赴澜京,镇压叛乱。”他沉声下令。
“是!”因赶路疲惫不堪的将士们目含悲戚,高声应和。
他们之中,有不少是跟随过忠槐将军打过天下的,因此,对大澜的每寸土地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情感。
可笑可叹可悲,是顾家护国有功,也是顾家谋反叛乱。
最终,双将手足相残,他们也要与亲近信赖的顾家兵戎相见。
……
顾尧之趁乱局登基,根基本就不稳,只半月,朝廷便隐有不和之声,民间也怨声载道。
以至于顾陵之率军初入京城时,所见之景皆是一片萧条,百姓因怕纳税不足被抓去做劳役,或闭门不出,或四散奔逃,风声鹤唳,面上个个带着惊惧神情,见不明军队入京也不敢阻拦。
京城之中一片混乱,娇生惯养的御林军哪里能敌得过霜雪淬炼的边关将士,顾陵之轻而易举地压制住叛乱,率军长驱直入。
宫阙一片死寂。顾陵之率领人马,一路竟无人敢阻止,就这样到了太和殿前。
他手下副将是个急性子,先行冲进大殿之中,却意外发现,殿中空荡冷清,闲杂人等似乎早就刻意被遣散。
而顾尧之就坐在那象征着九五之尊的位置上,支着头,朝来者微笑示意。
“乱臣贼子!”副将恨唾一口,怒火钻心,不顾其他人劝阻,朝顾尧之避开要害恨恨射了几箭。
明黄色龙袍霎时被深色浸污,顾尧之低低咳了几声,喉间溢出鲜血,面色苍白,却仍旧在笑。
“陵之,你来迟了。”
“阿兄。”顾陵之悲切唤他一声,偏头,不愿再看,“你为何……”
顾尧之咳出一口血沫,惨然笑了,“为何,为何你们全都要问我这个问题?赵贵妃如此,那些愚蠢的大臣如此,就连你……也是如此。”
“德不配位,取而代之,有何不可?”他大笑一声,眼中是将溢的不甘。
顾陵之盯着皇位之上狼狈不堪的人,眼中俱是悲哀。
“咳、咳……说到此,为兄……倒想问陵之一个问题。”顾尧之声音已经有些虚了,但仍然强撑着一口气。
“陵之为何不信,大澜会在我们顾家手中被治理的更好?”
说着,他偏过头,轻蔑地看了一眼侧殿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太子刘顼,还有站在太子身后,那个极力讨好他的中书舍人之子段洵风。
“爷爷的夙愿,我必须遵守。”顾陵之不愿看他这幅日薄西山的样子,垂眼低声说完,接着有些迟疑。
“兄长,你曾说过为大澜流尽最后一滴血这句话……如今竟也忘了吗?”
顾尧之虚弱地笑了一下,点头,“日子太久,记不清了。”
顾陵之攥紧拳头,眼中闪过深重的哀其不争。
“忠槐将军用尽一生守护着的疆土,从襁褓到弱冠,曾养育我们的澜京。这里春有细柳芳菲,冬有薄雪压枝,世人其乐融融,为何……为何阿兄忍心叛乱?”
大殿内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只余将士们压抑着的沉重呼吸声。
“我怎忍心……?”顾尧之眸光黯淡,扫视殿中那群因日夜兼程而狼狈不堪的燕云军,终是叹了一口气。
“罢……”
“原是这样。既如此,是兄长错了。”
他朝顾陵之悲凉地笑了笑,眸中闪过一抹追思,强撑着一口气虚弱道:
“陵之,还记得……你我尚且年幼之时的事吗?”
顾陵之攥紧手甲,“兄长……”
“我还记得一事。炎炎夏日……咳咳……我练完武,总带着浑身的汗味排一晌午的队,为你买来桃花瓣夹层的小点心。你也不嫌我,直接抢过来便囫囵吞进肚……”
顾陵之微怔。有一瞬间,皇座上那个狼狈的叛贼竟与他记忆中温和可亲的阿兄晃然重叠。
“是、咳……是阿兄错了。”顾尧之瘫坐在宽大的皇位上,艰难地挤出一个笑。
“陵之,过来……阿兄这里有小点心。”
顾陵之鼻尖有些酸涩,迟疑片刻,他还是上了前,缓步踏上琉璃台阶,接过那块糕点,混着咸湿眼泪,三两口囫囵地吞咽下肚。
可惜这些造型精美的点心,再也没有幼时的味道了。
“阿兄……”
“陵之,好不好吃?”虚弱不堪的男人朝他微笑,脸色灰败,“你再、再走近一些……兄长有话要托付于你。”
闻言,顾陵之顺从地上前几步。
“将军!”
“将军,小心!”
身后传来急呼声,几只羽箭破风而来,把顾尧之死死钉在皇位上。
可惜已经晚了。
顾陵之低下头,瞥见自己胸口上深深没入的一截匕首。
而另一端,正松松垮垮地握在顾尧之手里。
胸口传来阵阵难以容忍的闷痛,喉咙里涌上腥甜气息,周身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原本温和微笑着的兄长面容扭曲,狞笑一声,把匕首抽出,复又直直刺进他胸膛,连刀柄都深没了进去。
“顾二,你未免愚忠过了头。”
“既如此,便随兄长,还有你尊敬的爷爷,一同游历忘川罢。”
“只可惜,要留你可怜的妹妹独身一人镇守燕云了,哈哈哈……”
话没说完,他便被一拥而上的燕云军断绝了生息。
顾陵之脱力跪在冰冷的殿地之上,又累又困,却强撑着一口气,惘然看着温润如玉的阿兄面目狰狞,脸色逐渐变成青灰色。
他一身沉重的铠甲总是泛着银亮雪光,如今却被鲜血玷污,再也没了当时那种意气风发的气势。
“将军、将军!你现在如何……”
“快去御医院请几个大夫……快去啊!”
耳边传来急切的呼声,夹杂着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不入耳的嘶吼和哭嚎。
意识朦胧间,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如同晨钟暮鼓,辨不清晰。
顾陵之困顿地眨了眨眼,很想就这样一睡了之。
眼前景象逐渐回流,有时是他策马驰骋,令戎蛮闻风丧胆之景,有时则是兵士们兴奋地闯进营帐,簇拥着他笑得开怀。
还有很多人。
忠槐老爷子手握长矛,严厉又不失耐心地指点他武艺;阿兄温润地笑,偷偷塞给他桃花糕点;芸秋耳后别着明黄小花,腼腆叫他兄长……
但出现更多的,则是一道青衣身影。
蘅衣翻着白眼,总语气尖酸地挖苦讽刺他,旁人对她避之不及,可顾陵之却始终觉得,他的小参谋十足惹人喜爱。
意识的最后一幕,是出征前夕。
他与阿蘅调笑不日成婚时,烛火之下,青衣参谋粉若桃李,抿唇不语的羞赧神情。
“大婚……”
顾陵之眸光涣散,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失败了。
“抱歉,食言了。”
戍关十余载,寒夜雪蔼蔼。
想卧沙场点兵,未料身死殿陛。
镇远将军有着一张极其不符合身份的小白脸长相,可最终也没能像小白脸那样蜜里调油地活上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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