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二十一年七月二十晚，建章宫，勤政殿。

从安远门方向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刚刚停息，勤政殿外开始弥漫起焦臭味。

弯月偶尔从阴云中露出一瞬，雷电一闪一闪中，映出正拾级而上的白灵均那张如纸般煞白的脸。

独自端坐在勤政殿中的天武帝一脸疲惫，右肘正搭在龙椅背上托着沉重的右太阳穴。勤政殿那两扇镂金铜门忽的开启又合上，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响。

见是白灵均进来，天武稍坐直身子，挤出些许微笑道：“灵均，安远门怎样了？”

白灵均站定在殿下，并不答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行礼，只是定定看向座上的天武，面无表情。

约莫过了十吸的时间，白灵均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终于幽幽开口：“陛下，在您治下，丰宁奇荒，丧尸围城，您是否感应到了那天道的轮回？”

“什么？”天武终于察觉到殿下这个年轻人的异常，不由坐直身子，疑问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可天道无常。若天不行道，我即来之。”白灵均幽深双目紧盯天武那疑惑的面庞，轻声说道：“这丰宁奇荒实则天灾，可这丧尸之祸，却是我替天行的大道，来向你报那国仇家恨！”

“来人！来人！”天武瞳孔忽的紧缩，大声叫喊起人来。

但殿外却迟迟没有声响，只有电闪雷鸣伴着天武那狂怒的叫声。

“不用叫了。”白灵均纹丝不动站定在原处，只是如炬般的目光仍灼向天武，声音还是淡然：“我来前，已经知道你把勤政殿所有侍卫派到安远门城墙了，就连贴身保卫都被你打发走了。怎么，觉得遭此丧尸凶难，害怕起报应不爽了，想独自躲在这逃避么？”

“你到底是谁？！”天武暴怒起来，大声质问。

“陛下，你有几个孩子？”白灵均并不回答，毫无感情波澜的这几个字却从他口中淡淡被说出。

也许是因为连日来丧尸围城的压力，天武像是没有更多的气力再发怒，只是反问道：“你不知道么？”

“那陛下可知道前朝皇帝白秉德有几个孩子？”白灵均话锋一转，问出这句他一直想问的话。

“你！”天武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嚯的一下从龙椅上站起，手指向白灵均大声道。

“陛下不但知道他有二十一个孩子，还知道，现在活在这世上的已经一个都没有了。”白灵均抬起眼睑，锐利的目光射向正怒指自己的那人，毫无畏惧。

“你？你？”

“可陛下不知道的是，前朝皇帝还有一个子嗣活着，他侥幸逃过了你的追杀。”

白灵均这些话，把天武心中的怒意瞬间转变成了惊悚。他颤抖着右臂，哆哆嗦嗦的指向白灵均，断断续续道：“你，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当年你勾结西夷，买通宫中的细作杀进宫里，把前朝皇帝一家老小杀个干干净净，就连他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子也都解决掉。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ぷ99.

“西夷？原来，又是这些惧威而不感恩的东西！”天武并不回答，只是冷笑哼道。

“你和西夷那些虎狼做了生意，好处到手了却不交出原定的价码。你拿割让汐沚岛给西夷这块肥肉吊起了他们的贪婪胃口，却又满足不了他们，只好把花津港到汐沚岛的漕运暗中出卖给他们。殊不知，他们早已怀恨在心，早就想把他们当年和你合作过的生意再做一遍到你身上。”白灵均又道：“你以卖国的代价求得政变成功，这是国仇；你害我父母，杀我全家老小，这是家恨。”

“你，你，你到底是谁？”天武再次颤抖着问道。

“十年前，我母亲在遮浪岭的一处村落被你派去的内卫勒死。”白灵均情感毫无波动，像是念书一样把这些娓娓道来：“她身旁的那两个孩子，也一同被处置。下手很快很准，他们都没有多少痛苦。！”

“什么？！”天武动容起来，顿时面如土色，指向白灵均的右手缓缓落下，颓然坐回到龙椅上，若有所思。

又是一阵寂静，闪电如白昼日光，把殿内原有的灯火也压了下去。

天武突然又站起身来，踉跄了两步，忽的奔向了白灵均，边跑边大叫道：“你，你是苏菀青的孩子？！你没死？！”

话音还未落，他两手就搭在了白灵均的双肩上，晃了又晃。

白灵均似是胸有成竹，并不在意天武怎样的反应，只是极速把天武两手从自己肩膀甩开，仍是语气如常：“没错。那两个被杀的孩子，只是邻居家恰好去串门的兄妹，他们和我们兄妹一样的年纪，替我们受了那一死。”

天武眼中再无凶光，却露出欢喜又忧伤的神色，忽的明亮如夜空中的明星，又忽的如深海中的暗冷。

他颤抖的双手再次不由自主的搭在了白灵均的双肩，紧盯着他的双眸，看了又看，再也舍不得把目光从那张熟悉的脸上移开。

“现在，她的孩子来为她复仇了！”白灵均右袍袖微抖，露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

“孩子！”并不在意那把匕首，天武那哆哆嗦嗦的双唇开了又合，颤巍巍的说出了这句话。

白灵均被这两个字唬的一愣，刚要抬起的匕首也缓缓落下。

“孩子，你彰德十五年八月二十生在宫中杏林苑。是坐生，你母亲差点因为你送了命。你右肩上还有一块像烟花一样绽开的青色胎记，是也不是？”

“你？！”这次却轮到白灵均惊诧万分，他眼中疑惑丛生，却突然把那把匕首抵在了天武的脖颈上，顿时割开一道浅浅的伤口，细微血珠沿刀刃缓缓流下，却只是皮肉之伤，并不会伤及要害。

被匕首架住脖子，天武却毫不为意，仍是直直目光看向白灵均那更加惨白和疑惑的脸：“孩子，我那时以为你已经被误杀了。可老天有眼，你，你还活着！”说着说着，他早已老泪纵横的双眼中开始有泪珠滚滚而下。

以白灵均的敏锐，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想或者不敢相信。他一直面无表情苍白如纸的脸庞开始泛起潮红，发青的嘴唇因为忽的咬紧的牙关而瑟瑟发抖。

“孩子，我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天武哽咽着大声喊道。

“这不可能！”白灵均大叫着，握着匕首的右手抖动，却并没有加力，因此在天武脖颈上的伤口只是稍稍加宽了些。

“孩子，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在政变前联系西夷的事，那你也肯定明白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那之前几年，我就已经通过西夷在宫中的内应暗中出入宫中，后来，才有了你啊！”天武焦急解释道：“我和你母亲自小一起在汐沚岛长大，我们青梅竹马。可你外公他因为我家境贫寒，并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这才不得不暂时离开你母亲去花津从军，想以后建功立业好回去娶她。”

“你。。。”白灵均只是摇头，刚要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

理智告诉他，这可能是真的；但一直以来深埋心中的仇恨却又让他不愿相信。

“我在花津港时，就已经和西夷有了联系。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我能如愿来到天中，进入巡城卫，直到最终联系到身处深宫中你的母亲。只可恨那白秉德，把你母亲接到宫里后就忘了还有她这个人！”

“哼，原来早在那时这卖国的勾当就已经开始了！”白灵均不想纠缠过多自己身世究竟如何，只是逃避一样抓住这一点嘲讽天武道。

天武不以为意，任凭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如何抖动，只是哆哆嗦嗦从怀里小心逃出半块青色玉佩，托在右掌给白灵均瞧看。

白灵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直愣愣看着那左半个虎头玉佩。

以前每当他忍不住问母亲父亲是谁，他在哪时，母亲总是给他细细讲述那块自小随身的右半块虎头玉佩：“你出生那年是虎年，你父亲给你求了个虎头玉佩，分成两半你们各自随身带着，想保佑你一生顺遂平安。”

“怎么会这样！”白灵均紧盯那玉佩，摇头苦笑叹息道。

他本以为自己命运已经不能再悲苦。自小没有父亲，母亲也没能逃过杀父仇人的追杀。自己和被收养的妹妹侥幸逃过一死，从此孤苦无依，相依为命。奈何命运似乎永远不想放过他，不久妹妹也离他而去。

他至今短短的一生，都在生离死别中度过，都在复仇的欲望中苦苦挣扎。多年辛苦谋划，不惜利用魇魔降临、丰宁奇灾的机会想搅乱仇人江山，终于一步步得偿所愿。

可现在，命运又给他开了这样一个滑稽的玩笑。一切都是空，杀父仇人变成了亲生父亲，那他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你出生后不久，宫中忽然传出消息，你母亲突然因为恶疾病故，连刚出生几个月的你也被传染没能逃过。”天武继续说道：“可我没想到，原来你们都没有死，是被白秉德贬出宫去了。我直到后来攻入皇宫才查到，。。。”

“住口！”白灵均忽然暴起，手中匕首就要直刺向天武，却在半空中停下。

他咬紧的牙关中颤颤说着：“你杀了我母亲，你就应该去死！”手中匕首却再也没有动一下。

忽然勤政殿那两扇关紧的铜门再次被推开，来人眼疾手快，将手中马刀掷向白灵均右手握着的匕首。“叮当”一声脆响，匕首已经被击飞出去。

带众人闯进殿来的令仪公主天晨大声呼喝：“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