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二十一年九月二十日，夜晚戌时。天中城内永昌大街边的金鼎轩。

距离丧尸围城，我杀了哥哥过去了整整两个月。

这晚天曦又把我拉了出来，却不是去翠羽轩，而是到了永昌大街边的金鼎轩。

永昌大街上那个本是白灵均他们住着的小院早已被查封，白灵均、白语心和区垂文也作为弑君者被全境通缉。

可大家都知道他们是跟随前朝旧部遁去了风居城，同时还裹挟了大皇子天阳。

这通缉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糊弄糊弄老百姓。朝堂和市井之间也都心照不宣，仍是一派祥和。

这时的天曦好像是突然之间吃遍了天中城里所有的菜馆，只是为了找到一个新鲜的地方，好让我在这些新地方时能忘了以前那些梦魇。

她还是不管不顾，大嚼大咽，点了一壶黄酒自顾喝着，也不问我喝不喝。

这时她刚又灌下一口酒，啃完桌上最后那只豆豉凤爪，含含糊糊对我道：“阿深，有没有听过这句话？说是：‘夏天里的遗憾，一定会被秋风温柔化解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吃好喝好，才是最重要的。”

“没听过。”我筷子早已放下多时，这时只是左手拖着左腮看向窗外荷塘。

荷塘对面是个叫做汤城轩的酒馆，里面人声鼎沸又嘈杂，几个伶官正吹弹起时下正流行的“雨霖铃.默”：

“凭窗默坐，灯下水波，雨骤风歇。

车来辙去无声，心念处，泪眼婆娑。

相看无人执手，来去琢磨。

叹错错，岁月难折，人去无痕雷电烁。

悔不当初情未说，再起时，寒蝉难鸣悦。

冷夜伊人何处？此心中，炽热似火。

往事随风，只恨优柔寡言缄默。

便纵有百转千回，已是无人说。”

上个月刚刚冒出头的那些英武曲子也再不出现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些燕语莺声，好像大家忽然之间又都忘了天武勾结西夷的事。

西夷与大懿密约被暴漏了，因此西夷世子镜广志早在天中城被丧尸围住前就离开了天中回到西夷。

西夷也不必再隐忍，情报早已打探到他们在镜广志回到西海后就开始大肆整军备战。将来西夷一旦入侵，用的借口必然会是大帝毁了密约，没有割让汐沚岛给他们。

朝堂之上也已然分裂，朝臣们各自站在剩下的两位皇子天月和天星身后争斗。这更加重了对大懿各方面、各阶层士气的打击。

低落的士气、分裂的朝堂，使得大懿更没有余力和心气，因此根本就无暇顾及西夷的异动和南方南候月云旗的反叛。因此现今也只是互相对峙，谁都暂时没有再进一步的打算。

而眼下深秋的风可不再是暖暖的了，多少有些寒意。

伴着想到的这些，我忽觉周身发寒，不由哆嗦了一下，将思绪拉回到眼前。

我问出这些天总想问天曦的话：“天曦，你忽然哪里来的这么多有趣的句子？你以前可不这样呢，怎么现在像个女孩子了？”

“还不是拼命看书看来的？为了多让你听到这些，我翻了多少街上说书先生们的话本呢！”天曦又灌了一口黄酒，自顾夹菜。

“我没事呢，时间久了总会忘的。”

“这不是担心你嘛。”天曦笑了，好像放心似的，把刚夹得那筷子青菜囫囵塞进嘴里。

“唉，不对！”她刚把塞进嘴的菜咽到一半，就激动起来，被呛得咳嗽起来，却还是右手指起我叫道：“你，你。。。！我，我。。。我本来就是女孩子！”

我又想起来毫无音信的映池和榭潆泓还有宝璋，情绪还是低落，也没再接天曦的话，只自顾说道：“映池和榭潆泓还有宝璋他们还是没有消息，不知道是死是活。宝璐这个做姐姐的总是一个人偷偷的哭。我又不知该怎么劝她。我知道怎么劝也不会有用，因为哥哥去年那时刚失踪时，别人再怎么劝我，我都是没听进去的。所以我也不劝她，就只是让她看到我们剩下这些人还在她身边就可以了。”

听到这里，天曦终于停了她的筷子，仔细想了想什么，才把右手筷子放到桌上，好好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对我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呢。你想啊，如果他们真出事了，早就会有消息了。现在这样，说不定他们已经逃走了呢。”

我心中稍安，又想起来还留在天中的千夜和沿溪，最近都没见过他们，便问天曦道：“天曦，最近你见过千夜和沿溪吗？最近都是我只顾自己难过了，都没有想想他们。”

“花千夜那个小混蛋？”天曦又激动起来：“那小混蛋可不像你这么心小，人家现在正天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呢！”

“怎么？”

“丧尸围城以后他经常做噩梦，性情变得暴戾又乖张，酒也一刻也不能停。沿溪天天看着呢，要酒给酒，要去哪个风月场所就陪他去。”天曦又恨恨道：“我跟她说了，这还不好好骂他一顿？还去看着他？结果沿溪只是笑笑，说千夜他是得了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因为映池被父亲弃之不顾落得不知死活，又因为看到那些丧尸吃人，还因为看到你杀了自己哥哥，他受了刺激，担心自己和你们都会再出事，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你想想，沿溪她可是也刚没了姐姐啊。”

虽然天曦一直小心翼翼不提过去这些，但心直口快这个习惯还是不经意间就让她说出心中所想。好在我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敏感了，也并不在意。

我点头道：“我理解了。不过，体会过蚀骨的痛苦，才会让你真正体会到自己的存在，体会到你还活着。可能谁都会经过这些吧。只是我身体里风神之力发作时的那段时间却怎么也记不得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样杀了那么多丧尸的，只记得是我当胸给了哥哥一剑。”

天曦不忍我再想起这些，还是换了话头。

却见她忽然双手拖了一拖身下椅子，好让上身向我探过来，故作神秘的轻声问我：“唉，阿深，语心妹子和白灵均是不是给过你消息？我不信区爷爷他们会眼看你流血流死的。他们作为月神的传人，怎么会由着魇神肆虐人间呢？又只有你才能制住魇魔，他们肯定不会不管不顾你的。”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毕竟是他们要刺杀大帝，说起来还是天曦的杀父仇人，因此即使我收到了白灵均的来信，还是没有告诉过她。

经过之前那些事，现在大家都知道了白灵均是前朝末帝白秉德流落在民间的私生子，侥幸逃过了天武帝的追杀后，又潜伏在大帝身边，一直等待着机会报仇雪恨。

若不是大公主天晨当时也在，大帝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饶是如此，大帝还是因为受到刺激而神志不清了。

被立为太子的天月开始监国，主理朝政。好在他有舅舅大都统陈苍梧为他保驾护航，因此即使有人不满，也不敢明晃晃站出来反对。

只是背地里之前支持大皇子的文官势力开始勾兑起天星来，想把天星当作又一面旗帜试图反对天月和大都统。

可这时被天曦问到了，我也只好说出实情：“嗯，他们是秘密给我写过信。可是，他们刺杀过大帝，我不想再在你面前提到他们，免得你难过生气。”

天曦却并不在乎这些，只是松一口气，却又焦急问我：”那是另一回事。我就是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再给你彼岸花粉？”

“嗯，是。”

我刚说出肯定的答复，天曦就一屁股做回到椅子里，笑得合不拢嘴道：“太好了！这样你就不会再因为受伤而流血不止，我就不用再担心你啦！”

许是黄酒的后劲上来了，天曦更加疯了起来。

只见她推开了自己的椅子，在我对面高蹈狂舞起来，大笑大叫对我道：“阿深！你知不知道，你真已经是个大英雄了！不光太学里，就连天中城，都有很多人知道你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提这个！”我又一次制止起天曦这样说。

丧尸之战后我多少被一些人当作英雄看待，但是我内心从没把杀丧尸当作事迹，因为那只是风神之力的能为。

况且是我自己亲手杀了哥哥，更难将这个当作功绩，只是自责而已。

“可是，本来就是这样啊！”天曦并不打算住口，又笑道：“不过呢，我是知道你的，你虽然有主意，可是下不定决心的时候，又是优柔寡断的。你自己一个人怎么担的起这个担子？这么大的事，就算你担的起，也会累个半死。不止身体累，心也会累呢。”

我被她这些话弄得一怔。她说的很对，我内心真的不知道今后会怎样，也不知该怎样担起这样一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如此重的担子。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怔怔又看向窗外，支起耳朵尽力捕捉不远处传来的那些歌声，想从那里多少寻到一些宽慰。

天曦却更兴高采烈起来，更提高嗓门喊道：“所以呢，我帮你想了个主意。我们可以把那些知道你的人，或者愿意帮你的人，聚拢在一起啊！这样我们就是一个组织，就是一个大家庭，我们都会陪着你一起去打魇魔！我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和万年前的风神一样，去击退魇魔，保护天下万物生灵！就算我们有些人不会一直在你身边，但你知道会有这样一群人，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他们的心都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天曦语气越来越高昂，激动的小脸通红，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因为真的激动不已，或者两者都有。

“这个组织的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作‘风营’！而且为了大家有归属感，每个人都会按加入早晚有个编号，比如你是第一号，我是第二号，天星是第三号，千夜是第四号，沿溪是第五号。。。林监丞是第十一号，。。。”说着，天曦还不忘掰着手指头，开始一个一个往下数了起来，一直数到了第五十二。

“天曦，你等等。”我忽然被天曦这个主意感动的无以复加，心中激动，却也不由疑问道：“怎么就已经五十二个人了？有很多人我都没听说过呢。”

“我早就开始一个个搜罗他们啦！”天曦笑道：“所以你看，你还没亲自出马呢，就已经有这么多人了。而且我告诉你啊，这些人里边，不止有我们中土人，还有东原狄人，南荒蛮人，北圳戎人，番邦人，甚至还有西海的夷人。你看，很多人都不会计较身世有别，而是因为一个共同的心怀苍生的情怀而不计前嫌聚在一处，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一件事！兼容并包，天下大同，这就是我们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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