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雨水停了。

这清晨刚刚泛起的雾气贴着铺满枯草的山坡爬上来，逡巡在梧桐密林的树干间，又把地面上沾了血的黄叶子染上一层秋霜。

世界再次静止无声，重伤的三四个风营小队成员已经陷入昏迷，山洞里只剩下那四五个轻伤员痛苦的□□声。

东原骑兵的头领是云清和。这时他正在洞里走动着，打量着剩下不到十人的风营小队。

他看一眼正自倚坐在洞壁的楚江沅，也不说话，只是扔过去一袋他们随身带着的草原上的奶酒，又看他呆滞得拧开酒袋，狠狠灌了一口。

在冷风冻雨里存的太久，酒袋里的酒凉得厉害，把楚江沅刚刚在拼杀中喊哑的喉咙激得痉挛，让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哦，不好意思，忘记酒是冷的了。”云清和说着，把自己手中的另一袋奶酒倒满自己的黄铜酒缸，架在身边刚刚又生起来的篝火上温起来。

他目光再次望向楚江沅道：“会喝酒的人都知道，一个人若想快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来下酒。用黄酒来下白干，用烧刀子来下西凤酒，用眼泪来下女儿红。不过可惜，我们带的只是奶酒，下次有机会了，再请你喝我们草原上真正的烈酒。”

“还没去过东原。”楚江沅还是没有从刚刚的生死一线间回过神来，咕哝着敷衍回应道：“不过要做的其他事还有很多，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忽然骑兵中的传令兵上前来向云清和报道：“头儿，这山洞地面下都是石头，能挖坑的地方太少，埋不下这么多人。要不，把他们堆在一处埋了？实在没办法了。”

“站着埋！”不等云清和回应，楚江沅已然抢话，语气并没有责怪之意，只是坚定执着道：“他们都是英雄，即使死了，任何一个都不能屈在别人身下。”

云清和挥一挥手，示意前来的那人照办。

“我们东原人敬重英雄。”云清和把已经温得正好的酒再次递给楚江沅，郑重道。

说完，他又看向昏迷过去躺在山洞深处的风静深，拍拍自己右肩道：“风走八千里！”

“不问归期。”楚江沅已经猜到这东原人也是风营人了，也不奇怪，轻声回应道。

“风营第一百八十九。”云清和道。

“风营第三百四十六。”楚江沅回答。

“你们小队是不是你领头的？”云清和问。

楚江沅看向不远处被砍成一块块的李乐康，见他正被一块白色麻布收拢起来，放入刚挖好的深坑，就要埋葬。

楚江沅指向那被浸红了的麻布，苦笑道：“不是我，是他。”

“嗯。”云清和道：“不过，现在他们的头就是你了。”

楚江沅不置可否，又灌一口温热的奶酒，好让自己显得更坦然一点。

“你们之前怎么打算的？”云清和又问道。

“向南，去找榭潆泓。”楚江沅眼神仍然空洞，漫不经心回答。

“好，那我们就按你们的计划继续下去。”云清和道：“现在你们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剩下的轮到我们了。好好休息一下，就走吧。去做想做的事，去看想去的地方，去见想见的人。”

之前李乐康并没有告诉过楚江沅还会有其他人来接应，但现在楚江沅已经明白了。风营的中枢早就做好了各种计划和备案，不过因为被叛徒和暗线出卖过，所以为了安全而对大部分人保密了。

楚江沅感叹道：“我真没想到会是天曦从那么远的地方派人来。”

云清和道：“不管多远，既然我们都是风营人，都是要来的。”

楚江沅好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认识风静深的？”

“武成二十一年八月二十日。”云清和目光悠远起来，轻笑道：“那天是天曦小公主带着他去我还在天中时的家，要我给他画像。那时他刚因为被风神之力附体，杀了他哥哥风弈鸣，正自责沉沦。天曦为了安慰他就要给他画像。其实那天之前她已经找了我好几次，还给我女儿买了一堆的糖球。我看她是真的喜欢我女儿，这才答应给他们画的。”

“这可比我认识静深还要早。我是在武成二十四年，他去扶疏城时认识的他。怪不得你编号也这么靠前。”楚江沅道：“说起静深时，你们都在说天曦？我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只是听说她总爱笑。”

云清和笑道：“她身上总是挥洒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这光芒看不到、摸不着，可是又总能让恐惧的人勇敢，让痛苦的人坚强，让悲伤的人充满希望。她就像一盏明灯，无论夜有多黑，总能把黑夜烧出一个窟窿。她在的周围越黑暗，这烧出的窟窿里透出的光芒就越明亮耀眼。”

听到这，楚江沅也看向了风静深，又问道：“天曦还记得静深吗？知道风静深后来的事吗？我希望她知道，又不希望她知道他后来那些经历。”

“怎么会不记得？怎么会不知道？东原上已经有很多狄人都成了风营人了，不然我们怎么会来到这？”云清和笑道。

楚江沅似乎松一口气，喃喃道：“知道了也好，知道了也好。”

他忽然想到云清和东原人的身份，就又好奇问道：“可你是东原人，那时怎么会在天中的？”

“我那时是东原吐谷浑部在天中城里的间客，伪装成了画师落得脚。”

“后来就在天中成的家？”

“嗯。就是在天中遇到了我老婆，后来就有了女儿。”云清和笑了。

“哦，挺好的。”楚江沅道，又举起手中酒缸示意：“那你是怎么进的风营？是在给他们画像的那天？”

“我么，是在武成二十二年，天曦要去东原和亲的前一晚才入的风营。那天她来到我家，陪我哭了一晚上，我这才决定就随她回东原。”云清和假装轻松道。

“哭一晚上？怎么回事？”楚江沅惊问道。

云清和灌一口奶酒，在口中含了一会儿才咽下去，终于又道：“她那天刚知道我女儿在不久前病死了。”

楚江沅心中一震，连忙抱歉：“死爹娘，哭一场；死儿女，断心肠。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这话触动了云清和，他不由抬起手中酒袋，凑到楚江沅眼前。

楚江沅把自己手中酒缸狠狠和那酒袋撞了一撞，陪他一盏。

二人这样突兀的见面，好像在这之后就变得没有那么生疏。

云清和道：“那天天曦她说她就要去东原了，想把沿途经过的风景都画下来，需要一个画师。而且她也知道了我是东原吐谷浑部在天中城里的间谍，见我成了孤身一人，这才来问我愿不愿意随她回东原。虽然她没明说，但我知道她是知道她自己到了东原后，就再也回不去天中了，所以才想要把在中土看到的最后的风景都记在画布上。”侠客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孤身一人？”楚江沅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又问道。

“我是孤儿，无父无母。是吐谷浑部的一队牧民在草原深处捡到的我，后来我就被训练成了暗桩。”云清和道：“我老婆早就在生我女儿时因为难产没了。我女儿叫云朵儿，可能就是因为见她自小没娘，天曦才会可怜她、喜欢她吧。”

楚江沅呆住了，不忍再问，刚要送到嘴边的酒缸就那么擎在手里，一动不动。

云清和又道：“武成二十二年冬天，天中城里下了一场几年难见的大雪。那场雪后，瘟疫开始在天中城里横行，八岁的云朵儿她没能躲过去。那年冬天的融雪没有说一句话，可我总觉得那是大地在陪我一起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