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二十二年腊月初二，午时过半，天中城南门，瓮城城墙。

又看了两眼城墙里被烧成一片火海的民居，我马上转身，沿着楼梯爬向城楼。直到双脚踏在了城墙上的青石板路面上，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两个月前，在白云岗上要突围回城内时，我还觉得‘大寒过后，必有立春’。

但这时我已经知道了，大寒过后，并不一定有立春。明年就没有立春这个节气，是个‘无春年’。

无春年又叫做‘寡妇年’或‘寡年’，民间传说：寡年无春，不宜结婚。吊诡的是，后年又是个无春年。

这就是现实，现实总是在教化我，不断摧毁我的认知，再不断更新我的认知。越来越多的现实让我知道，那些我之前无比笃定、信赖的东西，有不少都是错的。

人生就是不断的幻灭和重生，不断的重生和幻灭。很多东西到头来并不是你自己想象中那样，很多事物也都是会变的，才不会管你是否愿意、相不相信。

这不是世界欺骗了我们，而是我们看错了这个世界。

这些能让我认清现实的事实，渐渐让我不再那么困侑于一些执念，教我不再执着于过去和未来。这让我不再杞人忧天，让我尽力不再纠结过去，不再担忧未来，让我尽力活在当下。

现在被围困在这天中城里，我要做的、能做的，是要避免被仍在肆虐的疫病传染，是要尽全力守住天中城。

想着这些，我又紧赶了两步，想马上走到建在瓮城南端、外侧城墙上的箭楼下，想去瓮城外城墙的垛口边瞧看，看看东原人是不是又要强攻了。

建在瓮城外侧墙上的箭楼高大，与内部城墙上的城楼内外对应。由于瓮城外城墙上建有箭楼，所以瓮城墙相应也很宽，要比内城墙宽了一多半。

这让我觉得从内城墙走到外城墙的箭楼下，要用的时间竟是那么长，越想尽快走到，就越觉得走的太慢。

走这段路时，我又思量起了如今天中城内的局面。

就要开战前，我刚从天牢出来时，就已经看到城里不少的平民逃出城去了。

但天中城体量实在太大，就算平民已经逃走了一多半，城里剩余的人口仍不算少。被围城几个月，城里庞大的人口不断消耗食物，粮食很快就捉襟见肘了。

被围不久，城里所有的粮食就都被征调，改成供给配给制，进行统一调配，优先保证军队。

十天前，城里甚至冒险开过城西门，想放城里想出城的平民出去，但都被城外东原人杀了回来。东原人也不傻，他们不会放城里任何人出去。这天中城里活人越多，消耗就越大，很快就会断粮。

一旦断粮，城里就很可能人吃人，守军秩序和士气跟着崩溃，天中城就会不攻自破。那时天中城里有一个算一个，不论是士兵还是百姓，在别人眼中都会变成食物。侠客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又想到这天大都统刚刚下令，城里十二到六十五岁的平民都要上城墙守城，我心里又是一阵恶寒。

没有经过训练的平民，突然被扔在如此残酷的战场上，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在战阵上活着的时间也不会很长。换句话说，他们很快就会大面积死掉，就不会再消耗城里的粮食了。

所有这些，在这次的军事例会上都没明说，但我很快就想明白了。

我也很快从遍体生寒和不解中解脱出来，因为很快我就想的更明白了：‘易地而处，若是我坐在大都统那个位置上，能不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这时垛口就在眼前，我着急想马上凑上去。我看到箭楼脚下的那片路面非常拥挤，正架着五六口大铁锅，黑烟正从锅中升起。

铁锅里的热油沸腾着，把锅中的一切倒影全部扯碎。其中还能分辨出来的，只剩周围火把火焰的倒影，正在锅中跳跃着。

泛起的沉渣上来又下去，下去又上来，我在其中看到了骨头：有早被炸得烂成渣的，也有还完整的；有粗的，也有细的；有焦黑的，也有惨白的；有动物的，应该也还有人的。

心里的恶寒变成了恶心，一阵要干呕的冲动又涌上喉咙，但又被我强压了回去。即使真想吐，我这时也没什么可吐的。

现在配给的粮食不足，每次分到手里的食物，根本就不可能让我这个年纪的人吃饱一顿饭。况且这天早上后我就再没吃过东西，这时早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军队尚且如此，平民更不用说。饥饿早就让人们体内没有了脂肪，那些被扔进油锅的尸体，应该也早已炸不出多少油了。

想到这，我又瞥了那油锅一眼，肚子却又不争气的叫了几声。

我忽然感觉不到饿了，只是想喝水。虽然城里大部分的水源早已经被东原人投毒、切断，但好在最近大雪不断，我们能有足够的雪水喝。

但雪中都是沉积的火山灰，只能先用明矾沉淀，才能再喝下肚。现在城里连明矾都开始短缺了，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只能喝黑水。到时黑雪水无法清洁，人喝下去就会胀肚子，甚至会拉不出屎。

不过这些都还没发生，现在就想这些，不过又是庸人自扰罢了。

这些天不断看过身边人的死亡，我也知道自己现在还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既然已经幸运的活到现在了，那就尽力在这场战争中争取活到最后吧。

忽然，安乐海的叫声又一次打断了我的思绪，只听他大嗓门喊道：“我的老娘吆！那怎么有一座人头山？”

他喊之前，我早就先看到了那座垒在城南门外的小山。小山有一丈高，是用我方兵士的人头垒起来的，就被垒在搭在城墙下的鱼梁道上。

开战后，东原骑兵每人准备了一条麻袋,装好从城东白云岗挖来的沙石土，骑马迅速靠近南城墙,扔下沙包,就这样周而复始。不久,就搭出了这条鱼梁道，也就是可以通往城头的斜坡。

我们不可能眼看着他们这样搭建鱼梁道而无动于衷，而是一直在用弓箭和弩车驱赶他们，所以这条鱼梁道离城头仍有一丈高的距离。

这些人头是一个月前，我们主动出击去刺杀对方大单于稽侯栏时，被留在城外的我方士兵的。有我方步卒的，也有我方骑兵的，我甚至在其中看见了几个马头。

那是东原人对我们的震慑和恐吓，试图打击我方的士气。同时，这应该也是我们刺杀它们的大单于后，他们做出的回应。

我纠正安乐海道：“那叫‘京观’，不叫什么人头山。”

让他奇怪的是，我对他口中的这座‘人头山’一点也不奇怪。

只听他马上就好奇问我：“啥玩意儿？小风，你又说让人听不懂的话了！啥是京观？再说，你小子他娘的咋一点反应也没有？那可是成千的人头堆在一起！是人头堆成的山，可不是石头山！”

我对他解释说：“京，谓高丘也;观，阙型也。这京观二字，是炫耀武功、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古书中记载：‘古人杀敌，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古之战场所在有之。’这些我都在书里看到过，这时不过是再看一次。不是第一次知道的事物，大多不会令人惊奇。”

他又道：“啧啧小风，这你都能从书里看来？”

我说：“书里什么都有，只是你看到还是没看到，或是想看还是不想看罢了。”

却听他马上叹道：“我第一眼还真没看错你，在城东白云岗第一次见到你小子时，我就看出你脑袋里装的东西太多了。有时想想你也是挺可怜的，知道的东西多了，好像再看见啥，也都惊动不了你，搅不动你的心了。”

我苦笑，没再说话，只是又看向城下。

东原人在强攻前，就已经把城外清了场。城外零散的民居被拆掉、打平，一道道壕沟由远及近地挖到城下，地皮看上去像是被开膛破肚了一样。

这些壕沟有二人深，东原步兵猫着腰在沟里移动，可以顺着这一道道壕沟接近到城下。他们藏在沟里不露头，我们城楼上的弓箭手和弩车因为射击盲区，很难射到他们。

好在我们一直防备的紧，一直都在紧盯城墙下，以防他们突然接近到城墙后，趁我们不备时搭云梯攀爬上来，所以直到这时城墙也还没被突破过。

忽然又一轮的火球被对方投石机投过来，其中一颗正砸中那座京观，把那堆成一座小山的人头砸散、烧掉。

这轮火球砸完之后，我发现南边天上有颗火球掉了队，迟迟不飞过来，像是停留在了空中。

这次是我先开口问安乐海：“安乐海你看，那颗火球是不是在天上一动不动？是不是下不来了？”

安乐海也疑惑道：“姥姥的，它是怎么悬在天上的？”

“流星！”我终于倒吸一口冷气惊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