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二十二年腊月初九，申时过半（下午四点），天中城太学后园。

这次醒来没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因为周围都是我熟悉的情景，是我在太学后园的住处。但我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回来的了。

不知这次神力过后我睡了多长时间，这时醒来只觉浑身酸痛发麻。发觉自己是平躺着，就不由想翻个身。

忽然就听到又有女孩子在床边哭，这次她的声音很熟悉，我也马上就认出来了那是宝璐。

自从随羽林卫前军出城去白云岗后，我一直在城内外疲于奔命，不见她有两个多月了。这时忽然能见到她，不由笑了起来。

“璐姐，你哭啥？”我笑问她。

“小世子，你终于醒了！神力都过去七天了，我真怕你这次醒不过来了！”她慌忙凑上来，还是哭，梨花带雨的。

这不是她第一次因为我哭，也不是最后一次。

我说：“还是像我们小时候一样，你就叫我小深，别再叫我什么小世子了。我不想被困在这种身份里，那不是真正的我。你们也不是我的跟班，在我心里你们和我是一样的，没有什么高低之分。你们和我一样都是人，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是有着各自喜怒哀乐的人。”

她终于不哭了，反而又扭扭捏捏的，半天也不再说话。

她就在我床边坐着，双手把弄着她衣服前摆的衣角。

她终于又开口了：“小深？”

“嗯？怎么了，璐姐？”

“天星他。。。”

我问他：“天星怎么了？”

她还是扭捏，最终还是开口：“天星先跟我说了。”

“天星跟你说什么了？”

“他跟我说，说他喜欢我很久了，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开始了。”

我没在意，觉得她说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件事，更没想到她这样说这件事背后的意思。她说天星先跟她说了，其实是暗示她一直希望另一个人先对她说这些。

但就算这时我能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可能也还是不会在意的。我之前隐约能察觉到她那些小心思，但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意过这些。我一直把她当作亲人，当作姐姐，对她从来没有其他想法。

但你曾经让这样一个人无助得因为你哭泣，在深夜里为你辗转反侧，你却漠然无视。

这些感受，就都会由另一个人通通还到你身上，直到还清。你对别人做下的事，总有一天会反噬，全都加码砸回到你自己头上，就是如此公平。

而这时我还只是没心没肺对她说道：“哦？他终于敢跟你说了？那好啊，那恭喜你们，希望你们一直都好。”

以前跟她开这种玩笑，她都会脸红，让我不要说了。这次我却没看到她脸红，看到的是她眼圈红了，但她还是忍住没再落泪。

宝璐后来嫁给了天星，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闺女，小的是儿子。后来他们成亲很久后，我再见到她，聊起往事时她又哭了起来。

我就又问她：“璐姐，你哭啥？”

她又是哭得梨花带雨：“小深，我看你从小爹疼娘爱的，以前没吃过什么苦。你跟我说的你后来那些事，我光听着都难受，小深你自己到底是怎么熬出来的？我觉得，经历过那种痛苦后，你没有自己走极端，也没用极端方式对待别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这是值得你骄傲和自豪的。”

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以后再和其他事一起慢慢说也不迟。到现在了，宝璐她可能也早就忘了这些事了。

我不会埋怨别人忘记。当发现很多事情别人早已忘了，我却还记得后，我就知道了那不是别人爱忘记，而是我记性太好。

遗忘并非全是坏事，它有时反而是人的防御机制。人如果能把痛苦、哀怨的记忆抹除掉，就是对自己的保护，不至于一直受其烦扰。

其实很多事我也是想忘了的，但就是忘不了。人的记忆曲线是不受主观控制的，一些事过去多少年了，却仍记忆犹新。

遗忘这种自我保护机制，在我身上的效用实在太弱小。

很多记忆像镜子碎片一样，一直在我脑海里飘荡着，一遍遍的飘过来荡过去的。我越是不愿让它们再飘起来，它们就浪荡得越欢快。越是抗拒，就越是持续。

飘的越久，这些记忆碎片就越清晰，直到它们自发地拼了起来，拼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密实。

这让我不得不通过现在这些文字，把它们都倾倒在这里，不然我怕哪天这些记忆碎片会把我脑袋撑爆。

你看我又扯远了，还是说回现在罢。

我这时只是担心着战阵上的事，就匆忙问宝璐：“城南巷战打得怎样了？我们有没有把东原人赶出去？城南那些丧尸没进到内城来吧？”

宝璐说：“打到昨天就没再打了。”

我又问：“那是我们打赢了？不然我们不可能还能安稳在这太学说话。”

“没打赢，是停战了，是和谈了。”

“没赢？那怎么不打了？”我疑惑道：“况且打到这个份上，双方都退无可退了，怎么突然和起谈来了？”

宝璐：“天曦要去和东原小王子和亲了，就停战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找到床边的鞋，踉踉跄跄就要出门。但我还是浑身乏力，走了没几步，就被宝璐追上拽住了。

我叫道：“怎么不打了？大都统呢？我去找他！我之前都想过了，只要我们把防守反击的策略用好，一定还能守下去的！我们还有剩余的骑兵可以反击！我们后来挖出城的地道都准备好了，想出其不意地再突袭对方大帐！他们东原人肯定想不到我们会故技重施的！怎么就不打了！”

宝璐说：“已经谈好了，今天就要签国书、订盟约了！”

我被她拽回床边坐下，嘴里还是一直嘟囔：“不能不打！只要我们打下去，天曦就不用去和什么亲！我真没用，我没打赢这场仗。要是打赢了，就不会这样了！”

宝璐：“不要再责怪自己了，你已经尽力了。大家都在说，七天前要不是你在城南及时堵住了东原人，我们是撑不到和谈的。而且前几天，要不是你一直在城南废墟里拦着丧尸，把他们都砍掉了脑袋，丧尸也早就进到内城来了。小深，你真的已经尽力了。”

“可我们还是没能赶走东原人，我真没用。”

宝璐：“天曦她自己也愿意的，是她自己用白羽给城外的稽羽丰传信，说只要他们答应停战，让双方都不要再死人，她就去和亲。”

我明白了过来，七天前城南城墙被陨石砸塌时，我看到白羽飞出了城，原来那是天曦在给稽羽丰送信。

我叫道：“不，她不愿意！我两个月前出城时见过她，她亲口跟我说‘鬼才愿意去东原’的！大都统呢？天月和天晨呢？他们就眼看着天曦这样做，而无动于衷？！”

宝璐被我问的哑口无言，眼泪又下来了。

我只好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在心中理顺思路，想把前因后果都想想清楚、弄弄明白。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城破后，我们和东原人在城南相互绞杀，魇魔随之而来，越来越多的尸体变成丧尸。而且疫病也一直在肆虐，不断带走双方军民的生命。

但双方都不能退后，谁敢退后半步，谁就会被对方掩杀到底。所以不约而同地只能不断向城南投入人命，城南那片民居早已经成了绞肉机了。

任由局势再这么发展下去，我们最后都会变成丧尸，双方同归于尽。

现在北圳的静远城被围，北圳戎族正在觊觎中土。西夷人一直狼子野心，一直在等待机会入侵大懿。

在月映池的帮助下，南边的支矶城也已经陷落在南荒蛮人手中。东南的执信、诸往那些城邦也早就事实独立了。白灵均在东北风居城挟持大皇子天阳，试图有一天反正天中。

而这时中土大懿和东原狄人在这些虎狼的环伺下，在天中城两败俱伤后，就必然会这些其他势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在那么打下去，无论中土和东原谁输谁赢，都只是一场‘赢家一无所获、输家一无所有’的战争了。

但东原人不可能主动休战，他们刚刚三部统一，内部不稳。如果他们无端撤军，内部必然互相倾轧、自己崩解，所以他们宁愿一直打下去，和我们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即使他们真想撤军，也必须有一个理由和由头，需要一个台阶。

如果中土人答应和亲，满足他们开战前放出的‘要攸宁公主天曦和东原小王子稽羽丰和亲’的要求，是个再好不过的台阶了。这台阶一旦有了，双方就都可以各退一步。

天曦站出来给了双方这个台阶，那马上就能顺势停战和谈了。

换句话说，天曦是要牺牲自己，救下整个天中城和中土大懿。她是牺牲了自己，换来了停战。

想着这些，我坐在床边，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