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二十三年，正月十四，未时（下午两点）。出了太学南门是成府大街，往西一里外是一片坊市。

天曦带着我，出了太学南门往右转。不大一会，她就停下了，停在了右手街边的一个门店。

“这儿。”她说着，推门要进去。

我抬头，看店牌匾，惊奇道：“书店？万圣书园？我知道你也爱看书，但不知道你来过这。”

“嗯，书馆，有时我自己来这。”她说：“你说你想写本书，我就想到了这个书店。”

“我都不知道你来过这，也不知道这还有个书店。”

“这是秘密。”她开门进去，轻车熟路。

又是二楼，又是拾级而上，又是她在前、我在后。好像这个情景这么熟悉，会在多少年后，再次在哪发生一样。

我跟着她，找话说道：“你也没跟我说过。”

“秘密不告诉你，告诉你了就不是秘密了。”

我这时已经开始察觉到了，她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并没有真正了解她。我也从来没有让她了解我，这时我自己都还没完全了解我自己。

心中忽然就难过了：你啊，从来也没有让我完全了解过的你啊！你啊，从来也没有完全了解过我的你啊！

心里又有点舒缓，她肯带我来这，或许她不怎么讨厌我。

从前我讨厌自己这样患得患失、想得太多，往好了说这叫心思缜密，往坏了说这叫胡思乱想。

后来我接受了这样的自己。若我不是这样的人，若我心思不够缜密，在战阵上时，十回都不够我死的。而且，如果不是高敏感的人，我就不会还记得这些回忆，更不会有把它们写出来的冲动。

事物没有绝对好坏，就看你怎么看待和利用它们了。

我跟着她上楼，悻悻说：“我也有秘密。”

“什么秘密？”她问我：“你的秘密我都知道。你是风神，你血中有神力这个秘密我可是知道的。”

我的秘密就是你啊，我心说。

但说出口的却是：“不告诉你，告诉你了就不是秘密了。”

我这时还很难做到足够坦率，怕我的坦率会惊扰别人，这时我对自己都很难坦率。

这时，我自己觉得不合理的，就会逼自己不要做。这在做事上是自律，说做什么就去做，说不做什么就不做。

但在感情上，自己给自己讲什么道理都不好使。想到一个人，觉得不应该想，就逼自己不要想。越逼自己不想，偏偏这人的样貌越自己冒出来。

我从前一直在这样拧巴着自己，自然就很难做到心口合一、知行合一。

进了书店，里面人不多不少，站着的，坐着的。好多书，站在书架上的，躺在书架间的桌上的。

正是冬天，店里生着火炉取暖。我没看到这炉子在哪，只闻到煤烟味和纸张书墨气混在一起，叫人心中温热。

我们缓缓踱着步，我跟着天曦，走到哪看到哪。我就是看书脊上的名字，也没怎么仔细看书到底写的什么。

我眼里看的是书，心却是都看她了。

和她一起待在这么多书里，我心中迷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出这么一句傻话：“这里的书，你都看过吗？”

“书太多了，看不完的。”

“我也爱看书，不看书就难受。我爹就爱看书，所以小时候家里一堆堆的书，看见什么书我就看什么书。”我说：“记得小时候，我在静远的学堂不听先生讲课，自己偷看《红楼梦》，还被找了好几回家长。”

听到我说到静远，她好奇问我：“静远？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我还没去过。”

我不由想说：以后有机会了，我带你去静远。但我马上就想到，以后没有机会了。

我就说：“或许，我可以把静远写下来给你看。”

她说：“你又想写静远了？”

“哦，写静远的话，那就算是写家乡了。写家乡，那就是写自己。就像之前跟你说的，我得先写《风神演义》。写完整一本书后，我可能才敢写自己。”

“每个人都可以是一本书。”她说：“阿深，月神和风神就可以在同一本书里，就在你想写的《风神演义》里。”

听她这么说，我就有点激动：“嗯，确实。要是咱俩能在一本书里就好了。要是我敢写我自己这本书了，你肯定会在里边的。甚至，我们可以一起写这本书，那就是两个人在一本书里。或许，多少年后，我们真会在一本书里也说不定。”www.)

二人说着，慢慢踱步到书店深处，我看到火炉就在这深处，生出的烟雾缭绕。

我不知道天曦怎么想的，只见她又看向那些书，眼光缓缓划过它们。我右手张开，手心触摸这些书脊，想从中汲取些抚慰。

我说：“天曦你说的对。天地之间又何尝不是一间书店，每个人躺在各自的书架上，写着自己，读着别人。你如果是一本书，我肯定要先看你这本。”

她笑笑，没说话。

在这书店里，和天曦一起在这书店里，我已经沉浸在想写本书的执念里了，不管她怎样想。

我又说：“如果我是一本书，那这后半本会是什么？我还没有历经沧桑，或是历经的不够多。我看到一本书叫《哲学的慰藉》，里边有一句话，说要写第一本书前，人要经历十年愁惨光阴。如果十年愁惨光阴能换回一本书，那我觉得也值了。”

“那这说的是现实，是人的经历。”天曦说：“经历确实很重要，不过，也别忘了想象。想象是能让现实升华的技艺。”

“嗯，那确实，写作材料有三种，现实、记忆和想象。要想写东西，最好这些材料都糅合在一起。不过，我还有第四种。”

“是什么？”

“是梦境啊。”我说：“就像我一直在构思《风神演义》，做梦梦到月神风神他们会经历瘟疫。你看，瘟疫果真就在现实中发生了。我总是做一些乱七八糟、奇奇怪怪的梦。不光梦到过去，还会梦到未来。我就想了，其中哪些梦会实现，哪些梦会破碎？像一个个预言，我好奇其中哪个会应验。”

“能讲讲你的梦吗？”天曦又好奇问道。

我确实经常做梦，梦到这次离别后，多少年后又见到天曦了，也梦到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

但这时我不能说这些。既然决定和她再无交集，那所有能表露我对她心迹的话语、行为，都不能再让她知道，免得给她带去困扰。

关于她的梦，过去的，未来的，发生过的，还没发生的，我这时都不能说。既然这时打算把这些梦埋在心底了，我就不能自己松它们头上的土。

“我梦到。。。”我把手从眼前书脊上收回，还是犹豫说不说这些梦。

“嗯？”天曦回应说。

她的回应鼓励了我。我继续说：“我梦到，魇走过时，连大地都会疼痛，即使她叫不出声。我梦到，后来我遇到、重逢了更多的人，很多人变了，很多人又没变。很多人来了，又有很多人离开。意想不到的人护我救我，满怀期待的人弃我害我。”

“嗯，然后呢？”她又问。

“我实现了梦想中的一个，真的去了扶疏城，坐船去的。去时赶上了暴风雨，海船晃得太厉害，根本开不了火。我在扶疏城又会遇到谁？会听到什么样的故事？谁会改变我，我又会改变谁？我会不会把自己写出来？如果不能，谁会替我写我自己？谁会把我写成一本书？

我梦到，夷人还是打进中土来了。我急忙从扶疏城回来，穿林打叶，在南荒十万大山中。路上我经过支矶城，去找映池，希望他能站出来和我们一起抗夷。但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和杏枝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我就忍不住问杏枝，能让孩子叫我声叔叔不？杏枝笑话我，说孩子才一岁，还不会开口呢。哦，杏枝看起来倒是没怎么变。他们在酒里下了麻药，想活捉我。要不是我后来酒量足够大，抗麻药，可能那时就真糟了。

夷人陆地行舟，绕过铁锁拦江的入海口，进入了静安江。我们挡不住夷人，人家很快就抵近了天中城下。因为人家有砲了，领先一个世代的技术。守天中城时，我想出应对办法，用毯子搭在城墙上，碎石堆在城墙外，试图缓冲巨砲打击。但无济于事，城门很快被轰开了。风营撤出天中时，古城楼上，一排血淋淋的壮汉头颅，怒目柴牙，血淋淋的国恨家仇，全未放下，永难抹灭。

中土残余的兵力组成四相营，风林火山。四相营遁入雁荡山脉，开始猥琐发育。雁荡山多丘陵、多山、缺平原，能够和夷人在其中捉迷藏，不至于被对方掩杀到底。

不停得打，被夷人追得满山谷里跑，在山林里乱窜，钻山穿林，灰头土脸。要是人会飞，天空也会是我们的战场

在雁荡山，我会再遇到另一对双生子，就像你和天星。哥哥叫刘小酒，妹妹叫刘小醉。小酒小我俩月，叫我静深哥。小酒和小醉总让我想起你和天星。我让小酒跟着我，让他做我的传令兵，开玩笑叫他必须和我距离三步之内，这样就方便我能护住他，但他还是死了。

雁荡山脉，长乐谷里，好多血啊，自己的，同伴的，杀我的，护我的。都是血，有凉的，也有热的，像逝去亲人的抚摸。

死了好多人，棺材薄薄的，里面的人都和我一起唱过歌，唱的好像是《光明》：当灰烬查封了凝霜的屋檐，当车菊草化作深秋的露水，我用固执的枯藤做成行囊，走向了那布满荆棘的他乡，。。。。。。

风营伤的伤残的残，得发抚恤金，截肢的，缺胳膊少腿的，人没了家里要养的。后来没钱了，就得做生意搜罗。我不想这样，但没办法。声色货利，想做的不想做的，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

四相营在雁荡山崩溃后，我被救到了东南，东南的执信城、诸往城，去找榭潆泓，他已经在那里站住了脚。

夷人拿下雁荡山脉，往东南执信诸往发展，也想顺便捉住我。南方水系发达，水文交织，水军比步卒好用吃香。既然当地人善水战，我就提议榭潆泓的游击队采用‘却月阵’，步兵和水兵相互合拢，背靠水系抵御夷人。

“嗯，再然后呢？”她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