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做媳妇儿的,打探公婆的消息以讨个好儿，原是常情。

虽说凤姐自有娘家做靠山,内里又有王夫人这个姑母兼叔母，常日里待邢夫人这继室简慢些。但一时露出点打探的意思，下头的仆役人等自然也没多想，只说到底那是公婆，二奶奶留意些也是有的。

他们便毫无疑惑地将贾赦夫妇近来中中说了一番。

凤姐细细听了，又着实盘问了，心中便已有数儿，正要打发了他们下去。谁知里头一个忽地又冒出两句话来：“先前二爷办平安州的差事，很是得力,老爷欢喜得很，还提了一句，说是日后来钱便容易了。”

听了这话,凤姐心里便是一动，面上却不显什么,只敲打两句,又使平儿赏了他们一些子，便打发下去,自己则半倚在美人靠上,沉沉想了半日。

还是平儿又捧了香茶过来，她方回过神来,半是冷笑道：“我在这屋子里熬了许多年,没成想倒还是成个外人了！”

平儿一怔，忙把茶盘搁到一边，想了想就悄声道：“二爷才回来呢。奶奶倒也不要错怪了他。许是一时半日的，未曾得空说这些。”

凤姐伸手一指她额头：“你个傻丫头,倒只把人往好处想去。咱们这样的人家，里外哪里能分开的？自然要通个气儿，彼此知道才好。哪里有外头交恶了，里头太太奶奶反倒好得很的理儿。那还能是夫妻的样子？”

平儿道：“话虽如此，奶奶总也要问个明白，大老爷的性子，谁个不知？二爷又是做儿子的。这些个倒不好铁口直断的。”

“要不是为了这话，我早要问他去了。”凤姐却叹了一口气，面色有些淡淡的：“就算不论二爷这里，我听着那边儿声气，倒真有些把我当外人似的了。大老爷也还罢了，原不理内务，只大太太……”

她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双眼似笑非笑，慢慢地添了两句话：“可多有嫌我来了这边府里帮衬，又不奉承她的。”

平儿便没了言语。

邢夫人平素为人，她也是深知的，着实说不出什么好话，想了半日，也不过叹道：“大太太是个什么心思，咱们也没奈何的。幸而奶奶如今已是有了个哥儿，等闲的事倒也不愁了。”

凤姐点一点头，心里却有些发狠：又不是正经婆婆，连着一干子淫妇且管束不住，还能指望她什么？倒是趁早使个手段，叫她们两头相撞，都知道个乖儿才好。

是以，她倒是暂且把平安州的事压下，反盘算了一通贾赦那几个冒头的姬妾，慢慢生出几个念头来。

凤姐这里暂且放下，那边贾环却实是提了心。

林贵儿早打听到了平安州的事，又因贾环催促，趁夜就过来，将事一一回说明白。

那贾环倒也不是真个打定了主意，不过想多使唤林家这些个人，二来也对贾赦这中风云激荡尽在掌握的权力颇有些向往。

只真真听明白了，他才真个被镇住了：“就、就这几封信，居中搭个桥，就有这样的大赚头！”

贾赦通过这几封信，非但拿了五千两的好处，又得了几处走私的分红，每岁安坐家中，平平安安就能拿得三千两银钱。

林贵儿立在下头，笑容可掬，连声道：“瞧三爷说的，这一桩事要摆平，上上下下多少关节？须寻哪个人，要走哪条道，又要上什么样的礼，可都是有讲究的。

等闲轻忽了一点子，事儿就不好办了。咱们这样的人家，送帖子登门，京中哪家不要卖个脸面？这可是三四代的积累，不是等闲哪个人就能成的。”

这一番话说得贾环心头暗动，但他瞅一眼林贵儿，竟不接这话头儿，反问道：“既有这么些好处，怎么你们倒要借我这边的力，且要自己出去？”

林贵儿团团的笑脸顿时一收，垂头道：“三爷，小人家里自然有小人家里的缘故，也不好提，不说旁的话，也是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行吧。”贾环定定盯了他半日，见他纹丝不动，只得暂时收起这些话，眯着眼睛道：“这平安州的事，还有大老爷那边的大小事，你们放在心上，有什么就告诉我。我这里有用。”

林贵儿连声应了。

贾环却仍旧有些热乎劲，一时打发了林贵儿，后头悄悄使唤人叫来了钱槐，好一通嘱咐。

钱槐忙笑道：“哥儿的话，我哪里敢不放在心上？这一阵我又联络了几个人，也算打听到了一些个事。”说着，他就将凤姐近日的一些事说了出来。

贾环道：“大老爷那边，还有太太那里？”

钱槐想了想，便道：“太太那里并无大事，大老爷近来总归只平安州一件大事，连着出去好几回，说着都是为了这一桩事。”

贾环点一点头，正待说话，忽得钱槐又道：“对了，前儿听说有个什么邬将军，倒是两头沾着一点边。他家送了帖子礼物来的。说来也出奇，竟只往大老爷这边投的。”

“这有什么。”贾环冷笑一声，道：“大老爷可是自己筹划了好大一注钱路。旁人自要趁势捧一捧的。”

这话听得仿佛有缘故，钱槐忙追问两句，贾环便挑着讲了两句，他才明白过来，不由得羡慕起来：

“旁人水里来火里去的，冒着砍头的大罪，也未必能挣得许多。大老爷自在屋子里坐着，顶天儿坐着轿子走两趟，这白花花的银子就淌了过来。真真是有福。”

贾环冷笑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白得的？那些个人真闹出来，大老爷还能摘得一干二净？我看未必。”

钱槐心头一跳，忙问道：“真的是？”

贾环道：“如何不是？就算不是，咱们就不能让这事成了真？”

他尾音上挑，一双眼睛在灯火下闪闪发亮，直能压倒过去。引得钱槐也浑身发痒起来，连声称是。

只说到此处，主仆两人的声音便越发低微下去。

后头又说了什么，旁人竟不能知道，不过此后连着十来日，却也无甚事体。

独有凤姐，既存了那样的心思，这些时日便着实打探明白。虽因为是隔了一个贾赦，又是公公，竟不能十分使上劲，却也引得一阵风言风语，把这些吹到那边院中。

贾赦虽说诸事不管，但既是久在家中的，时日一长，这些个越演越烈的风言风语他自然也听到了些。而自来男人，最恨便是绿帽子，他年纪又长，雄风渐消，心里也是有数的。

如此一点火光落下，当时就化作一场烈焰。

只碍于脸面体统，他不肯闹出什么。幸而他原不理官场琐事，袭爵后就常在家中，又听了一些个风言，便想依那些话自己细查。

然而，他心内既存了这念头，再瞧着那些妖娆的，如何还能不嘀咕？尤其是几个被点了名的，本就生得娇俏风流，再看下去，越发是真了。

有抓奸成双，贾赦却也拿定了主意，趁着一日发作了其中两个，就叫来邢夫人，一股脑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恼火羞愤都发作出来。

邢夫人猛然遭了这一通羞辱，又是当着众人的，更觉无地自容。只瞧着贾赦瞪着一双老眼，鼓胀发红，老脸一片赤红发紫，真真是怒发冲冠，她也不敢发作，只能垂头站在那里，眼红泪淌的，却一声不敢出。

还是几个仆人瞧着情景不对，忙往贾母、贾琏两处跑去，说是如此。贾母又现打发了人来问，贾琏并凤姐也赶来说情，贾赦听了半日，这才渐渐和缓下来，因道：“今日要不是怕惊动老太太，我断然不肯。”

贾琏忙伸手搀扶贾赦坐下，又从旁捧了一盏香茶上去，笑道：“老爷何必动这样的肝火，这些人有什么不好，只管打发了，自然还有好的来。”

说话间，凤姐也早说了一通好话，又扶着邢夫人坐下，听了这话，便接道：“正是这话呢。老爷身子要紧，就是家里没有好人，花几个银子买两个，也就是了。”

一面说，她一面往那几个姬妾身上溜了一圈儿。瞧着她们或是被打了两巴掌，面皮紫胀，或是受了一脚，正躺在地上呜咽，倒都是一副娇怯怯的模样儿，凤姐便故意提点道：“你们还不下去！”

那几个早觉出味来，只恨有个贾赦盯着，不能悄没声儿的溜走。她们听到这一句，自然大喜过望，正要掩面而走，谁知贾赦却哼了一声，道：

“是该下去，连着这屋子都不必来了。你们太太身子不好，倒也罢了。你把这几个打发走了，也是你们的孝顺。”

凤姐万料不得竟能一网扫尽，她瞅那几个一眼，也不等们反应过来，先喝了几个婆子：“老爷的话你们没听见？还等什么？”

那几个婆子一听，忙一拥而上，将那啼哭的，跪爬的，哀求的一股脑儿压住，拿帕子塞住嘴，两人拉扯一个，就拖将出去了。

贾赦这才心满意足，鼻子里冷哼一声，甩袖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