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听了,原还是双目含泪，欲哭不哭的,现却微微笑起来，因道：“你便有一桩好处，旁人再也比不得的。”

没料得听见这话，紫鹃不觉一怔，香菱已是双眼微合，接着轻声道：

“旁人说及这些，不过无可奈何四个字。便是宝姑娘博闻多识的，也常淡淡的不做理会。只你一个，凡有什么事,再是艰难，再是无处寻觅，也必能出个主意,有个事可做去。”

她本就生得秀丽宛然，天然一段风流姿态。如今双眸微湿,梨涡微显,偏又轻声细语的，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紫鹃本就是个颜控,又怜她的身世,不由得心神摇曳，倒将一些顾虑放开了些：

“我是不敢比宝姑娘的。何况,她原便与你我不同。只是我从心里想来,凭是什么事，若只说难为，便一点不做，后头也不过这样儿。若是做了一星半点儿,许还能有些转机也是不定。

依着我看来。如今你左右无事，何不细想想当年？若是有个痕迹，也好与我们姑娘并雪雁、王嬷嬷说去。我们姑娘不必说，就是雪雁、王嬷嬷，也是能描花边儿的。

她们都是姑苏一带的出身，虽不敢比姑娘们作画，画个囫囵儿也未必不能。王嬷嬷又是旧年林家老太太身边的，打小生在姑苏城，也是见过瞧过的。至不济，外头宅子里，还有许多仆人呢。”

她一番热忱，说得香菱眉眼也微微扬了起来，心中又觉温暖，又觉酸涩，半日才垂下头去，低声道：“我是哪个牌位上的人？倒敢说这些做这些来？传扬出去，也不好听呢。”

紫鹃道：“这父母天伦，谁个能说什么？姨妈并宝姑娘，也不是那样的人。若是知道了，只怕还说好呢。再有，我们这屋子里也没那等说闲话的，王嬷嬷并雪雁两个你也知道的，本就安静省事儿，我悄悄托给她们两个。若果然有了，到时再议也不迟。”

香菱果然有些动摇。

紫鹃便有再添了两句：“再说，你到时候自也会谢她们，不然，也不是你素来的为人。咱们虽不是一家的，却都是一样的人，相互帮衬一二，又值什么？你只管听我的。”

她张口咬定，香菱沉默半日，也终是应了，却还是道：“我须回宝姑娘一声儿。”又郑重谢过了。

薛宝钗素日为人，紫鹃心里有数，自然不愁她会拦住或是传扬出去，便只盈盈一笑，岔开说些旁话。恰此时黛玉回来，香菱因这一桩事压在心头，趁势起身辞了去。

反是黛玉有些疑惑，只等她一去，便问紫鹃：“怎么我一来，她便走了？”

紫鹃悄声将事说了一回。

黛玉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深知孤苦两字，听了这话，自然有些戚戚之意，因叹道：

“却是你有心了。旧年她学诗，我只说她言语气息，倒有些姑苏的模子，也不曾多想。但凡那会儿多捋一捋，这会儿说不得已是有些眉目了。”

“你又来。”紫鹃一面与她去了外头斗篷，一面道：

“她旧日只说不记得，咱们如何说得？只怕勾起她伤心事来。要不是我这一桩事，她怕是再不会提一句——姑娘不知道，那些拐子可恨，但凡这小孩儿说一句家乡父母的事，便是打。这小小人的，经年日久的，便能被折磨得忘了人事。”

黛玉默默听了一回，又想香菱素日声口，更添三分怜惜，因道：

“我既教她作诗，怎么也算师徒一场。你们担待些儿，凡有什么能帮衬的，便帮衬些。若果然让她记起一些，姑苏原是咱们家祖籍，扬州离着也不远，打发人走一回，全了父母天伦，也是一桩好事。”

紫鹃道：“我也这么想呢。”

说了两句，她又想起昨日宝玉的话，便问：“怎么不见宝二爷？”

黛玉道：“他得了帖子，说是有一桩要紧事，先出去了。晚上要是得空便过来，不然，这账本子的事便推到明日了。”

宝玉素来不留意这些银钱，现今虽然改了些，到底还有些脱不去旧日情状。紫鹃听了也不以为意，点头答应一声，便自收拾了。

那边宝玉打马出门，已是到了柳湘莲家中，且笑道：“今日我得了两样新鲜东西，正可与你吃酒。”

却是他早起得了柳湘莲的帖子，便打发茗烟去厨下，寻那采买的人一道出去，可巧买了两尾新鲜黄河鲤鱼，再添上四样点心，也算丰足了。

点心倒还罢了，只瞧见那黄河鲤鱼，柳湘莲也自笑了，因道：“我家这厨子，手艺不过平平。这鲜鱼冬日里难得，落得他手里，倒是委屈了。”

一面说，一面往里面让。

那边早布置茶酒菜肴，火盆案几等也是干净利落。

宝玉随口应和，入席吃酒一回，柳湘莲便问他投帖的缘故：“乍然送了帖子来，我倒疑惑起来。”

“这有什么可疑的。”宝玉笑着将酒盏一搁，仰面着实打量了柳湘莲两眼，才笑道：“不过是有一桩事求到我身上，又推托不得，只得过来问两句罢了。”

说罢，他将尤三姐这一节掩过，只说是亲戚家的小姐，因瞧中了他，又知道他早有相看亲事云云，便托到他身上来。

柳湘莲听是这么个缘故，倒是一怔：“竟有这等事？”

宝玉道：“如何不能？要换了我，自然没得登门入室的道理。偏偏你素爱串戏，倒是被人瞧了去，才有这一桩事。现今倒也不好提女儿家的事，只先问你境况如何。若鸾盟已定，她家也只得作罢。若是不然，自然也有成全的心意。”

这一通话，倒有些情理来。

柳湘莲素性阔朗洒落，有些任侠的性情，见这女子重情，又知礼，倒也有些感念，便道：

“这婚姻之事，我原交托与姑母并薛夫人，并不十分挂心，也不知如今情境。只先前虽走动了几家，却都匆匆而已，并未做定。”

宝玉一笑，因道：“这么说来，倒未必没有缘分了。”

柳湘莲道：“既能托了你来，只怕是个千金小姐，我未必能高攀得上，不提也罢。”

若是旁人，宝玉大约也就作罢。

只这柳湘莲素与他相好，而东府人心晦暗行事不妥，他斟酌半日，终究提了两句：“算不得高攀，也从了你旧日所想，只是一件，名声为人所累，你知道了，怕也未必中意。”

含糊几句，倒让柳湘莲停住酒盏，看向了他：“这话如何说来？”

宝玉想了想，便道：“你取意要个绝色，这便是个绝色。只是牵线做媒的，原是蓉哥儿。”旁的话，他便没有再提。

然则，柳湘莲一听是东府，眉头便竖了起来，但想到名声为人所累，这才缓了缓，脑中忽得闪过先前见过一面，同在一巷的尤家姑娘。

他缓缓放下酒盏，又提壶与宝玉斟了一杯酒，这才道：“罢了，不提这些事。咱们好生吃一回酒才是。”说着，他便讲了些外头的事项。

宝玉也遂了他的意，说些哪家的酒席，又有哪家的戏班子等等，倒也尽情。

及等回去，已是将将日落，宝玉洗漱一回，又往贾母、王夫人处问省了，方到黛玉处坐了坐，意欲说些闲话。

谁知到了内里，忽见案上搁着卷了的新纸，又有黛玉正用狼毫小笔不知描摹什么，旁边挨挨挤挤站着紫鹃、雪雁，坐着个王嬷嬷，又有瑞哥儿并藕官几个在侧，或是静静瞧着，或是踮起脚尖探头看的，还有走两步过去，又退回来的。

虽是安静，却平添出三分紧张来。

宝玉瞅着黛玉提起笔来，便走过去笑道：“这是怎么了？”

众人听了，都寻声看去，见着他来了，或是搁笔，或是起身，或是相迎，或是含笑，虽说种种不一，却是收拾了事。

黛玉更是笑道：“不过小事罢了。紫鹃，倒茶来。”

紫鹃早提壶倒了一盏茶送来。那里雪雁藕官已是快手快脚将东西挪到里屋去，好留出空儿，与他们说话吃茶用。

宝玉接了茶盏，因笑道：“倒是我叨扰了。”

“又浑说。”黛玉嗔了一句，便将香菱一件事说来，又有些感慨道：

“我晚上闲来无事，把这事想了想，竟觉得旧日情景有些模糊了去，也是伤感。紫鹃又说不如画个画儿，一则留念，日后也好瞧瞧；二来或能帮着一点子香菱，原也是好事儿。”

说及此处，她双眸流光，于烛光中，竟有些悲悯的伤感。

宝玉心中微酸，忙道：“这着实是一桩好事。只是我瞧着你用得东西不全，明儿我说与老太太，总要备好了才是。”

听了这话，黛玉不说，连着瑞哥儿等也都笑了：“紫鹃姑娘听了，也这么说呢。”

宝玉转头去看紫鹃，也自笑了：“常日里只说我是个无事忙，她却是周全的。如今我们想到一处，可见我果然有些进益了。”

黛玉却知道，这不过是关心则乱的缘故。

她看一眼紫鹃，又看向宝玉，笑道：“我不过偶尔心念一动，未必真有个长久的心，眼下先用着笔墨也就罢了。当真用得着的时候，去四妹妹那里讨一点儿，也便够了。依着我看，有一件事倒真要求一求你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