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跌足长叹,颇为两人喟叹。

紫鹃并黛玉却比他更细密些，黛玉更笑道：“你竟不必十分叹息,说不得过个三五日，那柳相公便要送谢媒礼来了。”

宝玉只说这是宽慰，却也欢喜起来：“俗语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果然应了妹妹的话，这谢媒礼也合该有你一份。”

黛玉便红了脸，啐道：“越发什么好话都说出来了。”

她一个闺中女儿，说甚个媒人不媒人？自然有些羞恼的。

宝玉也唐突，忙笑着赔罪。

如此顽笑闲谈，偶尔有一两句拌嘴儿,宝玉也先将这事压下。

却料不得这一桩婚事，竟有些如黛玉所说，渐次有些眉目。

那柳湘莲自宝玉去后,斟酌犹豫了两日，终究去了姑母柳氏那边,将事情一五一十诉说明白,又托付打探情景。

柳氏出身士族，夫家虽是小官,却也是有些大家子,三十许的人自然有些经历，一听侄儿这些话,心里已是有些明白,因道：

“虽说这尤姑娘似有些内情，像是被容貌名声所误。可那也是人家的事，与咱们何干？你自去寻一门端厚人家，取一位贤良女子,岂不省事？”

柳湘莲沉默半日，没有言语。

柳氏印证心中所想，便拉了他的手，叹道：

“你须知道，这尤姑娘究竟何等人品，咱们便去打探，也未必打探明白。二则，她若果然如此，多半也是泼辣刚强的性情，比不得良善人家的姑娘。

若这两个你都依从，已是看中了人，我便过去打探又有什么打紧？这到底是你自个儿娶亲，我虽是做姑母的，也已是张家人，不能时时去娘家打点，还须得你夫妻和睦，才能支撑家业。”

她这一通言语，柳湘莲五味杂陈，只得垂头答应：“姑母放心，侄儿心里省得的。”

柳氏点一点头，又问了些家事，叙了温寒，见果然都妥当，这才将这侄儿送出去，自己却支起胳膊托住额头，轻叹了一声。

旁边的婆子原是她陪嫁的心腹丫鬟，本也是柳家的，自然待柳湘莲又是不同，原就有些挂心的，又见着她这么个形容，便悄声道：

“太太若是不喜欢，直与哥儿说明白，何必答应了？我听着这些，也不大妥当。”

柳氏揉了揉太阳穴，那婆子见着，忙上来服侍，她便也丢开手，一面叹道：

“自这一向说亲以来，这是他头一个瞧中的，若果然舍了，后头再要寻旁人，哪里容易？何况，这尤姑娘却也有两桩好处，又是旁人不及的。”

“两桩好处？”

“头一件，她自是看中了湘哥儿。”柳氏道：“咱们都是女人，自然晓得这些肚肠。她既是钟情，自会一心一意为着哥儿着想。哥嫂早已故去，他们夫妻和睦，原是一等要紧的。”

“太太说的是。只是这另一桩又在哪里？”

柳氏道：“自是她的性情。我头前想着为湘哥儿挑个贤良女子，原是图得夫妻和睦。若这一条得了，这贤良倒不如泼辣刚强。

一则，无有长辈照应，家业也单薄，这等有脾性的，反倒能压得住里外。何况湘哥儿是个萍踪浪迹的性子，须得有人约束他，照管家事。”

婆子深觉有理，忙道：“既如此，太太何必叹息？紧着将事办了，岂不好？哥儿这么个岁数，着实也须做亲事，成家立业了的。”

“哪有这么容易。”柳氏道：“这女子贞洁，一在身，二在名。若是风声不好，纵然果然为人污蔑的，也辩驳不得。如今想来，倒须先将名声打探明白。若果然十分不好，为着湘哥儿，咱们也须做个小人了。”

婆子素知柳氏的秉性，也叹了一口气：“太太，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又恐她多想伤神，忙出主意，将话岔到如何打探上面去。

柳氏也知情势如此，随她一并商议，将事情定下。

谁知后头连着五六日打探，尤家的名声竟还不错。纵然贾家那边有些闲言碎语的，却也多是不打紧的，且又多在尤二姐身上。

柳氏心中诧异，又着实费尽精神，往几处亲戚人家走动，搭着关系往贾家走了两回，着实寻隙往仆役那里搭话，见虽有些闲言碎语，却还都是深宅大院里常有的，这才放下心来。

倒是那边柳湘莲见着一连十来日，总没有言语，又有那何媒婆探问结果，不免有些忧心，往柳氏处着实走了两回。

见此情景，柳氏倒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后头便又加紧做来，渐次拼凑出个模样儿，她才是寻来柳湘莲，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那柳湘莲听了，心中惭愧，忙深深一礼，先谢过姑母劳心。

柳氏笑道：“这有什么？只消你从今往后，成家立业，好生过活，我这点辛苦又算什么？”

说罢，又命柳湘莲与薛家说去：“官媒婆那边，我自打发人去说。倒是薛家那里，且不说相交一场，做了义兄弟的。单单他们一片真心实意，你如今既要做定婚事，自要告诉一声，才是正理。”

柳湘莲连声答应了，自张家出来，便打马过去，告诉了薛姨妈并薛蟠两人。

薛姨妈听说内里情景，倒觉可异，因笑道：“原来东府尤大奶奶提了一句，偏你兄弟直说不妥，我也怕你不如意，便作罢了。没想到后头托了媒婆，竟又寻了她来。可见这是月老有意做媒，天生的缘法，倒不能辜负了。”

柳湘莲也自含笑，正要说话，那边薛蟠已是连声不妥，一叠声地要另寻好人家的女儿云云。

他如此，柳湘莲自然心里有数，因笑道：“薛大哥不必忧心，我姑母着实打探明白了，才会做定亲事。”说着，便将姑母柳氏考量行止，一一说来。

那薛蟠本是计较东府贾珍的名声，又隐隐听到了些尤二姐并贾琏的事体，方有心拦阻。如今听说柳氏早已打探明白，那尤三姐又是个泼辣的，他便也放心了。

倒是薛姨妈着实问了两句。

柳湘莲便越发说破了：“我们家的事，太太都是知道的，不比旁人家须得贤淑和顺，倒要有些刚强泼辣的，才是妥当。何况我也是个拘不住的，说不得哪日要出去一二个月，越发要寻个压得住的才好。”

有了这些话，两人到底不是至亲，又见柳湘莲十分情愿，自然也无旁话，不过笑着说几句须得谢过那官媒婆，帮衬婚事云云，好生畅谈一回，这才散了。

而后何媒婆知道这事，也是欢喜不尽，且这一向已是闲了，忙巴巴地去了尤家。一进门她便笑道：“大喜！大喜！”

尤老娘忙问喜从何来。

何媒婆早知尤家情愿，连着后面自己与她们寻旁人家，也都推托了，可见中意柳湘莲，现今柳家情愿，一桩婚事必能做定，早已心花怒放。

这会儿见尤老娘询问，也没留意尤家气氛沉闷，先笑着道：“不瞒太太，今儿那柳家的相公特地打发人来，说是看中了三姑娘，有意择日成婚呢。这岂不是一桩喜事？”

尤二姐、尤三姐虽躲在隔壁厢房里，满心期盼这话，但等真听到了，两人却是呆立当场，一时回不过神来。

好半日，尤二姐才喜动颜色，忙拉着妹子，笑道：“可算称了你的心意了！”

尤三姐也自欢喜，但想着这一阵渺无音讯，又恐这媒婆所说未必作准，便绞着帕子，垂头道：“不过这一句话，还未作准。”

一时说，她一时往厅堂那边挪去，唯恐漏听了什么。

幸而尤老娘年迈，耳朵有些昏聩，那何媒婆自然会高声些，说得也细致。她只将里头事细细说道明白，两姊妹虽不知柳湘莲如何情愿，但听得说姑母张夫人，义母薛夫人两处都打发人来，便知这事并非虚妄。

尤三姐更觉终身有靠，心中欢喜不尽，只恨母亲尤老娘有些昏聩，口齿不清，事项也未说明，便有些焦灼起来。

尤二姐瞧见，忙笑道：“你放心，有我呢。”

她虽是闺中女儿，到底已是做定了婚事，虽不好张口说这些，出去提一句尤氏，倒也容易。

是以，她瞧瞧左右，便拾缀了两盘点心，从耳房出来，笑着与何媒婆道：“母亲年高，倒是怠慢了何妈妈。”

何媒婆说得口干舌燥，正吃着茶，见她出来，忙笑着起身：“多谢二姑娘。”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笑着添了两句：“可惜二姑娘婚事早定，不然这浑身的体统，谁个不爱？凭个高门大院也容易。”

尤二姐便两颊一红，含羞道：“不敢当妈妈这话。”

那边尤老娘已是笑着将尤氏做亲一件道来。

何妈妈才知道这事，心里一番盘算，也笑道：“原是尤大奶奶主张，这我却是夸口了。”说着，她也不提后面的事体，待得闲话一阵，尤老娘打发尤二姐送客，她便忙揪住尤二姐，细问了如何预备尤三姐的婚事。

尤二姐便道：“这事须得询问大姐姐。”

何媒婆心中有数，后头便往贾家去，托言寻了尤氏，将尤三姐的婚事提了两句。

那尤氏听了，喜之不尽，忙笑道：“竟有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