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潘又安与司棋两情相悦,前头也不过是长辈阻扰，现今更是得偿所愿,也是有了前途，虽与钱槐近来相好，却也不能感同身受。

泛泛劝了几句，他反倒要说几句既然无缘，那就丢开手云云。

钱槐听了，反倒气笑了，伸手把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呲着牙道：“你道我还求着她？她是个什么东西，我几番相求,她连眼皮子也不动半点，一心指着里头，我要还念念不忘,哪还算个男人！”

潘又安有些吃惊，因道：“既这么着,你提她做什么？大路各走一边,也就是了。”

这话一出，钱槐嘴里嗤得一笑,却没言语,只将那酒壶提起，又往粗陶碗里咕噜噜倒了满满一碗酒,就将它拿起来凑到嘴边,呲着微黄的白牙，一仰脖子吃尽了。

见他不说话，潘又安想了想，只说他这是口里犟着,心里还是念念不忘，自己这一句，倒让他脸上挂不住，便忙寻了个由头，笑道：“不提这些，如今却有一件事须得说与你来。”

钱槐正觉自己没脸，听了这话也懒洋洋的，只随口应道：“你还有什么事？明儿成婚，后儿跟二姑娘出门子，两桩事办妥就是千好万好了。”

提了这话，潘又安脸上心里都是欢喜，话音也高了些：“这话不假，但钱大哥的事，我哪里能不放在心上？昨日大老爷吃醉了酒，我跟几个姑娘服侍，有的没的听了几句，那邬家的事竟有点眉目了。”

这所谓邬家的事，原就是撮合探春与邬家子结亲一事，只是近来凤姐弹压，司棋也过来打探，似乎不甚喜欢，潘又安便将话头掩了下，却还是与钱槐打探的。

然而，贾环等人已是觉得这事大约成不了，还给了钱槐一顿敲打，他哪里还有心思理会，非但有些散漫，且有些厌烦起来：“还能有什么眉目，你瞧瞧这里头外头的，谁敢再提这事？”

潘又安忙道：“我们自然不敢，可这大老爷实在有心的。那日他酒醉，几个姨娘丫头围着服侍，他便提了几句，虽然话音含糊，意思却实在。他有心撮合，只不过想着等那边老爷回来再提，省得费事。”

“果然如此？”

见钱槐有些惊喜，潘又安就笑道：“怎么不是。细想想这也是有缘故的。老太太跟前，大老爷多有不得脸的，也没得大伯子说与小婶子这些事的，横竖老爷二三月便回来，自家兄弟商议岂不更妥当？”

钱槐心里一阵盘算，虽觉这事多半还是不成，却到底也算在贾环跟前有个说头，免得后面再吃挂落，心里也舒爽了几分，再看潘又安倒比先前顺眼了些，因笑道：

“亏得你有心，还是把我的事放在心上。好兄弟，等你成婚的时候，我少不得奉上一份大礼，才对得住你这心意。”

说着，他伸手把潘又安揽住，一手提壶倒了两碗酒，便要与他碰个杯，好生吃一个爽快。

潘又安也有心与他散闷，自然别无他言，一时尽情吃起酒来，且不在话下。

却是弹压了此事的凤姐，事情一了，夜里倒有些咳嗽，又吃了一盅药，便与平儿叹道：“打小我就身子健旺，没成想，如今也要成个病痨鬼了！”

平儿忙往地上狠啐了一口，一面又端了俨茶来与她漱口，一面连声道：“奶奶说得什么话！不过怀哥儿的时候伤了身子，好生调养，一年半载的自然也就妥当了。哪里有病了的人，自己倒咒起自己来？”

凤姐推开茶盏，随平儿用帕子拭去唇边湿痕，却犹自有些丧气：“你瞧瞧，哪里是个安生地方？大太太不必说，原就是那么个模样儿。就是二爷，往年我病了，他多有留心照料的，如今又是怎么样？我瞧着他是果真盼我死了。”

这话却也有些由头。这一年半载以来，贾琏常有出去，或是贾赦打发他的差事，或是与贾珍等人厮混吃酒，无所不至，倒将凤姐越发看得平常。常有早起出去，至夜放回，不过略说两句话，就自己出去洗漱睡觉的。

夫妻两人睡在一处，却越发寡言少语，渐渐冷淡起来。

凤姐本就病着，自然比好时多心些，又见着贾琏如此，不免更灰心起来。如今探春一桩事，还须她挣扎起来，弹压料理，那贾琏休说跑个腿儿做些事，连个说话的也无。她心内一想，自然平添三分伤感。

“这却是奶奶歪派二爷了。”平儿忙笑道：“休说本就有些外务，须得二爷料理，就是这一阵他常有出去，也不曾忘了奶奶。前儿打发人送来的人参，又有吩咐与奶奶预备的皮毛，要是不留心，哪里还能记挂这些小件来？”

说起这话，凤姐心气略平，却犹有些怅茫，正要言语，偏外头王夫人打发人来送东西，主仆两人便也搁下话头，忙迎了出来。

也不是旁事，只再过七八日，便是王子腾之女，王夫人的侄女儿，凤姐的堂妹王毓鸾与保宁侯之子成婚的日子。凤姐虽是出嫁女，却也须回娘家露面添妆的。

偏她如今身子有些不爽利，王夫人一则忧心她去不了，二则也怕她操心，特特代她预备了添妆的首饰，差人送来。

凤姐忙命平儿接了来，又笑道：“你去回太太的话，说我如今好了许多，不然前头也不能出去问省的。这几日我好生将养，到时候必能出去的。”

那人忙答应一声，回去说与王夫人。

王夫人倒有些叹息：“凤丫头心思太重，凡百的事都要强撑着，也不是好的。”

那边宝钗正往这里说话，也听了一耳朵，知道了前因后果，又见王夫人忧心，便笑着道：

“依着我看，姨娘竟遂了凤姐姐的心才是。她是个好热闹能做事的，必要拦着，反倒她心里过不去。二来，这虽是一桩大事，她回去也是做娇客的，不过娘儿们家常闲话。

都是自家人，说说笑笑，许是还能开开心胸，高兴一场，也是有益病势的。何况，凤姐姐这病，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原是失于调养，须得慢慢料理的，出个门子倒也无妨的。”

见她这么说，王夫人想了想，也觉这话妥当，当即点头称是：“这却是。还是你这孩子细心，又能陪我说说话，开解开解。不然这一阵事多，凤丫头又病了，我这里越发糊涂。”

说谈两句，就有婆子进来回事。

因凤姐病着，须得将养身子。一应事体，自也归于王夫人，虽还有李纨、探春帮衬，然则两人一个是佛爷，素来才干略逊，又是寡妇，一些个事也不好争强，一个虽精明能干，也终归是个深闺千金小姐，琐碎小事倒还罢了，一些个外头的或是略要紧的，王夫人也不敢与她料理。

是以，这一阵王夫人便越发忙乱，偏又添了贾政回来一件，又须安置，又须打点赵姨娘、贾环两处，凡此中中，也难尽诉。

倒是宝钗见着她诸事繁杂，略坐了坐，便起身辞了去，自己徐徐而行，且往潇湘馆来。

如今天气日渐暑热，黛玉身子单弱，前儿便有些中暑的模样儿。今日往贾母处告了一声，也没去吃午饭，宝钗听说，就顺路往她这里探望一回。

谁知到了院中，就听到里面嬉笑声，仔细一听，倒似是湘云。

宝钗目光微微闪动，摇着扇子慢慢到了屋外，就听到里面宝玉笑道：“值什么。你们要是喜欢，明儿我再去街上买一车来。”

她轻挑帐子，笑着走进来道：“什么东西，倒要买一车子来？”

一面说，一面早看见桌上好些顽器，虽是泥塑木雕的一类不值钱的玩意儿，难得做得精细，且有些古拙的意思，别有些意趣。

宝钗笑这挑了一件来看，一面道：“这倒跟旧年探丫头那里的几件相像的。”

黛玉看了她手中拿着的小瓷瓶儿，就道：“我们也正这么说呢。他们自家兄妹好做体己事，我们竟成了外五路的。今儿他便疯了，忽得挑了这些来。不过是个说笑逗趣的话，他竟当成了真的。”

“难道就不许我心里惭愧，挑拣两样来？”宝玉喊了两句冤枉，又挑了一个小盆景儿，递给宝钗：“宝姐姐瞧瞧，可有喜欢的。”

宝钗接过来细瞧了两眼，见着胶泥垛得盆景，又掐了些草纸纱绫做枝叶花朵，因着小巧，着实有些趣儿，便笑道：“东西虽小，难得你一片心意。”

那边湘云正挑拣物什，她是个好新鲜的，东西虽不值钱，却与旧年所见金玉古董一类不同，不免更添了兴致，听了几人言语，便抬起头来道：

“你们打什么机锋，瞧瞧这几样，依着我看，这些倒似一人做的，比旁个都有古趣。”

三人听了，也都看过来。

那是一套儿的小屋，三个小人儿，又有桌椅板凳等物，大不过寸长，小不过桂圆大小，却活灵活现，雕刻镂篆得十分精细。瞧着线条纹路，果然有些手笔肖似的地方。

“你倒有心。”宝玉笑道：“连着我都没留意到，偏你挑拣得出来。”

湘云便有些得意，因道：“你们只管说话，哪里理会这些个东西，又如何挑拣？”一时说，一时拉着人议论这些个线条纹路等。

宝玉与黛玉两人一笑，也不管她这些话，不过略应两句，自家说些家常闲话。

见此情景，宝钗端起茶盏吃了一口，也寥寥敷衍湘云几句，又问黛玉身子，说了一阵话才与宝玉道：

“我才从姨娘那边来，听得说再过一两个月姨丈便回来了。你的课业便都妥当了，也须留心些，免得后头问起来，一时混忘了，反倒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