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便命袭人取来斗篷。

那袭人连声劝阻不能，只得将一干人都叫起来,分了一小半守屋子，一半跟着宝玉先去了潇湘馆。

黛玉已是睡下，听见响动也起身来。

紫鹃忙与她披了衣衫，略拢了拢头发，又叫了藕官两个来，自己才出去询问缘故。

见着宝玉一行人过来，她也吃了一惊，匆忙跑将出去：“这是怎么了？”一面说，一面看向袭人。

宝玉便问：“妹妹这里可都安生？”旁边袭人就将前头的事说了一通。

这原是不曾有的事,紫鹃也些怔住，但片刻后，她便回过神来,赶紧快手快脚将宝玉迎进去，一面又说这里没事姑娘已是睡下,一面扭过头与后头跟着婆子道：“二爷且在我们这里坐一阵,你们只管回太太去。”

几个婆子听了，连连点头称是,一径退了出去。

紫鹃才松了一口气,又打发藕官春纤与黛玉梳洗，一面往瑞哥儿的屋子说了缘故。那瑞哥儿正点着灯练字,听到这话,也赶忙出来照应。

待得黛玉穿戴齐整，三人坐到一处的时候，凡这屋子里的粗使婆子等都已是叫了起来，把所有灯笼都点了,只在院中不住巡视。

后头王夫人听说这事，忙问宝玉如何，听说未曾惊吓到，现在黛玉处，她才略略松一口气，忙命打点起人来，将园中搜寻一番。

于是，上夜的人等不必说，连着各处的粗使婆子，二门外的小厮们，也一并叫唤起来，打着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却只有些泥脚印，几片衣衫碎片，旁的一概皆无。

王夫人原还有些疑心，只怕是些猫狗等物惊扰着，听说这些登时也变了脸色，自要往园中去。彩霞等人十分相劝，她才作罢，却立时传了管家男女仔细查访再三，又拷问内外上夜的男女等人，且不细说。

翌日贾母听说这事，不免将先前寿诞那日尤氏被顶撞，花烛门庭不谨一件勾在一处，当即道：“先前蓉哥儿媳妇那一回，上夜不小心，我就觉不妥，只没有罚两遍的理。如今一看，这且还是小的，只怕这些个人是贼，也未可知。”

这时候邢夫人并尤氏等本就来请安，是以众人皆在，听得贾母这么说，当即都默然。

里头一个邢夫人，却又是头一个不自在的。不为旁个，她先前便是借着那一桩事，给凤姐没脸。当时自觉妥当，谁知后头王夫人却隐隐驳了她不说，如今又有贾母这一番话，越发显得她无能，不觉心里一阵郁愤。

正自想着，那边探出独自起身笑着与贾母回了园中聚赌一件事。

贾母听了，忙问道：“你既知道的，怎么不早回了我们？”

探春道：“只因凤姐姐病了，太太越发事多，偏又时节不好，连日的不自在，所以没回。先前我已是告诉了大嫂子并管事的人，着实戒饬过几次，近日略好些，谁知竟生出这等事来。”

听她这话，贾母点一点头，叹道：“你是个姑娘家，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只说是耍钱常事，不生争端也就罢了。却不知这夜里赌钱，便保不住不吃酒。既吃了酒来，就少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或寻人来。

一时待得夜静人稀，他们藏贼引奸，什么事作不出来！何况园中你们姊妹们服侍陪伴人等，都是些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的，人一多难保齐整。这贼盗倒还是小事，再有别事，只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探春听了，只得默然归坐。

凤姐原还养病，听说这一桩事不小，方挣扎过来，不免有些精神不济，先前才缓了缓。如今听了这一番话，她忙先应承道：“原是我的不是，事未齐整，就偷懒躲病的。”

说着，她便命人速速传来林之孝家的等四个总揽的人来，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

贾母听了一回，见四人眼下略有青黑，原是昨日熬夜搜寻所致，倒也没再说什么，只命她们立时查清头家赌家，出首者有赏，隐瞒不高者严罚。

她难得盛怒，众人谁敢徇私，忙到园中传齐了人，一一盘查起来。

这原是众人聚赌，各有私心，虽有些推脱耍赖，到底你一言我一语的，终究水落石出，查了个明白。里头二十多个人，大头的三个，小头的八个。小头竟也罢了，三个大头的，一个是林之孝的亲家，一个是厨房柳嫂子的妹子，还有一个迎春的乳母，都是有些脸面体统的。

但到了贾母跟前，她先问了姓名和赌钱多少，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钱一概入官，分散众人，又将这十二个大小头目都打了四十大板，撵出去不许再入。至如跟从的那些个，也打了板子革了银米，又免了差遣，只入圊厕行内。

这才作罢。

这一通雷霆施为，在座众人都有些没趣。林之孝家的不必说，自己几回申饬，亲戚又给她打了嘴，自是没趣。迎春因乳母之故，也觉没意思，垂头坐在那边不语。

黛玉、宝钗、探春等见着，不免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

偏贾母却道：“你们不知，这些奶妈子们，原仗着奶过哥儿姐儿，比别人有些体面，就要生事。细论起来，竟比别人更可恶。前头你宝兄弟的奶妈，我就申饬过一回，又命她们不许随意出入生事。如今瞧着，竟还是轻了。既如此，倒要再拿她做法，才能刹住这风气。”

听是如此，宝钗等也只得作罢。

后头贾母歇下，大家散了出去，却因知道贾母生气，不敢各自散了作罢，只得暂时候着。尤氏自往凤姐处坐了一回，就寻园中一众姑嫂闲谈。邢夫人亦是如此，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便往园中散漫，慢慢走到迎春处来。

迎春正因乳母之事，大觉没趣，忽听得小丫头回禀，倒是邢夫人来了，忙起身接入室内。奉茶毕，邢夫人便讲起今日之事，着实斥责了一回。

那边宝钗等人想着今日的事，唯恐迎春不自在，出了贾母院门，便约来安慰她。谁知走到院中，忽听得里头邢夫人一时说贾琏凤姐的不是，一时挑唆迎春与探春相较，末了竟说起自己无儿无女，一身干净云云，登时都停住脚步，不知如何区处。

待得里头媳妇添油加醋，宝钗忙道：“咱们先避一避罢。”

侍书等几个丫头早避开一边，默默不语。

探春更气得两颊通红，深觉羞耻。黛玉、湘云也是面沉如水，皱眉不语。宝钗宝琴两人心内暗叹一回，又恐邢夫人出来撞见，彼此难堪，着实劝慰一通，到底拉着她们到了一边。

谁知才出去，就有小丫头往这边来，见着她们，忙行礼道：“三姑娘，老太太已是醒了。”

探春已是回转过来，回头往迎春屋子淡淡看了一眼，就道：“你去回大太太罢。”这却是先前她打发在贾母院中的几个小丫头，吩咐贾母醒来，便要往各处报信。

众人出来时，原见她嘱咐过的，当时便觉她是精细熨帖。然则这一片周全，与邢夫人先前那一通话落在一处，反倒可笑起来。

是以，后头一路行来，周全妥帖如宝钗也说不得旁话。

后头众人默默走到外头，随意寻了一处亭子坐下，却都还是默默的，唯有清风吹过，带起一片秋日的凄清。

好半日，黛玉才道：“二姐姐必是不存旁心的。”

探春轻轻吐出一口气，淡淡道：“这是自然。”要不是这样，先前她再不能托迎春打探消息的。只是越想着这个，她心里越是辛酸，倒将先前的气恼压倒了：“长者赐不敢辞。论说来，这事二姐姐才是最为难的。”

这话虽说得好听，没有挑邢夫人的礼，但众人心里都是明镜一般，相视几眼，都有些戚戚然。

湘云便道：“咱们先去瞧瞧二姐姐罢。没得经了这两遭事，还不知她心里怎么不自在呢。”

一行人便重下了亭子，往那边去，却料不得当头撞见迎春第三遭不自在。

她乳母的媳妇儿，拖延赎回偷当了的累丝金凤，又催逼着讨情，正在屋外与丫鬟们大小声。探春本就存了一股盛气，见着这光景，立时与后头默默跟着的侍书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叫住众人，静静在旁听了一阵，这才进来道：

“我才听了几句。你们说得什么金凤，又什么‘没有钱和我们奴才要’？难道二姐姐竟不是和我们一般有月钱用度的，倒要和你们要钱的？”

司棋绣橘两人已是将这媳妇子撵出屋子，正在斥骂，听了这话正合了心意，忙道：

“正是姑娘这话。我们姑娘原是一样的，都是由着她们使去的，连着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算，不过用着了说一声。偏她如今说姑娘使过了，要她赔了许多出来。姑娘何曾和她要什么！”

那王住儿媳妇原因迎春素日脾性，原想着小姐脾性软和，哪里能有多少利害。不过当头撞见了，又是探春这个能管家的，她才有些慌张，上来一面赔笑，一面拿话遮掩来。

这时迎春听见外头响动，知道探春她们过来，忙起身相迎，又听着这媳妇儿絮叨，想她先前牵三带四，不成道理，便与探春道：“她原是个糊涂的，你怎么也与她理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