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大有不成体统的地方,探春不由皱眉，但见宝玉、黛玉两人都不言语,似有叹惋之态，又隐隐觉出些异样，便自追问道：“因何说这话？”

惜春沉默半晌，才道：“我屋子里多是那边的人，自有老子娘兄弟姊妹，常日里话里带出许多不堪的闲话来。三姐姐也不必劝我，只单单入画一个，她那兄弟做得什么？倒是连着玉板子都赏了？”

贾珍的为人，除却一个瑞哥儿年幼,一个迎春木讷，旁人多少听过几句。探春本是个有才干手腕的，见微知著,也能领略几分，又管家过的人,经济上的事自也有所得,现一听这话，再细想想,也自有些哑然,半日才叹了一口气，道：

“也是。休说咱们姑娘家,一句多话也没得乱说的,就是二哥哥现举业了，也管不得这些个事体。倒是我心高，竟有些痴想起来。”

“三妹妹何必说这话？”宝玉忙劝道：“□□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凡事尽心竭力,岂能说是痴想？便这时候不妥，待得日后成家立业，自有你施展的一日。”

这话虽不假，却也解不开眼前的烦闷。

众人喟叹一番，都有些默默，还是瑞哥儿听了这些话，多有感触，又因昨日的事尚且存在心里，不免问道：“却不知旁处又如何？”

见他询问，探春不由想起先前在尤氏处的种种，又见紫鹃在旁，不免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昨日紫鹃打发人来，先往自己处去，然后紧着转到迎春处，可见知道里头的利害。她一个丫头，都能有这样的见识，偏偏自家这些做主子的，却全无眼界！

一面想，她一面将李纨、宝钗两处粗略提了几句。

李纨倒还罢了，并无旁事。宝钗昨日不曾抄检，又择了今日立时出去，且将湘云托付李纨的举动，众人自也有些感触。

宝玉只叹连着亲戚也得罪了，惜春却道：“宝姐姐是个明白人，离了去倒也罢了，省得受累。”

这话一出，迎春本想要说的话也咽了下去。

倒是黛玉道：“大嫂子怎么说？竟没有留她？”

“不过虚应两句罢了。”探春冷笑道：“里头缘故，谁个不明白？不论有心无心的，都张不开口来。”

瑞哥儿本听说宝钗不曾抄检，心中微有计较，但听得这两句，又有些明悟，转眼看向黛玉，见她神色形容如旧，并无半点芥蒂，便也没说话。

正说着，忽得有丫鬟过来报点儿，已是将将要用午膳的时候了，因问各人何处用餐。

众人且往钟上瞧了两眼，果然到了点儿。

探春道：“我去老太太那里。”

她却是想着瞧瞧贾母的动静，众人听了这话，想了想，竟都收拾了，一并往贾母处去。

及等过去，王夫人、尤氏正在里间，且与贾母说话。

贾母原听王夫人说甄家获罪抄没一件事，心内有些不自在，胡乱与他们说说些闲话，见他们来了才略有些舒展，因笑道：“你们从哪里来？”

探春瞧着尤氏已是坐定，便笑道：“在林姐姐屋子里说了一会子话。”一时坐下，贾母便又与王夫人说八月十五赏月的事。

说话间，早有媳妇丫鬟抬了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来服侍。贾母瞧了几眼，见自己份例菜之外，另又有两个大捧盒里盛着的菜，却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例。

贾母原也知道今日不如旧日，便又说了几句，立意要蠲了这事。然则王夫人等如何肯减了这些份例，有损孝敬，忙道：“都是些家常东西罢了。今儿我吃斋，老太太又不大爱吃那些豆腐面筋的，便只拣了一样椒油纯齑酱。”

她这么说，贾母倒也点头赞了一句，鸳鸯便将碟子挪到近前。那边探春等人让了一回，便自照着齿序坐下，侍书等人忙取碗照应不提。

鸳鸯立在那边，又指着那些孝敬的菜，说了何人送的何菜，却抛开贾赦送来的不知什么东西，只拣了贾政送的鸡髓笋一件。

贾母略尝了一点，便将贾赦的打发了，命人送回去，说是已经用了，以后也不必天天送，她想吃自然再要。

一句话落，自有媳妇答应送了回去。

贾母重又问旁的，略用了些饭菜，又将几样好的，分与凤姐等人后，便命尤氏吃饭，自己则下地且和王夫人等说话，歇歇晌儿。

尤氏笑道：“通共只我一个人，大排桌的吃不惯。”

贾母便命鸳鸯琥珀等过去吃些，兼做陪客。尤氏有意奉承取笑，应和两句，贾母便在旁瞧着，忽见尤氏竟吃得是白粳米饭，忙喝问打饭的人：“你昏了头的，怎么盛这个饭给你奶奶？”

那人忙回了缘故，原来今日虽已说定，偏多个宝玉、瑞哥儿两个，上等的米饭便短了。

见此，王夫人忙回了缘故，说这一二年天候不好，稻米都不能交齐，几样细米更艰难，都可着人数关米，免得一时短了，买来的又不中吃。

贾母这才笑了，说一句打趣的话，众人都自笑了。

独有黛玉想起近年来紫鹃着实储粮备粮，倒不由往她身上看了两眼。那边鸳鸯已是叫人去取宝玉瑞哥儿两人的份例来，尤氏犹自推辞，她却不肯作罢，一句话说了回去，到底叫下面媳妇们去了来才罢。

及等用饭完了，黛玉等人陪贾母说笑一回，便自散了，各有各的去处。倒是尤氏陪着贾母说话一日，及等到了晚上才罢。

两处原离着近，又常有往来，连着牲口也不用，只用七八个小厮推拽便罢。一时到了门内，嬷嬷们打起帘子，银蝶下来站定，又搀扶尤氏下来，旁边早打起七八个灯笼，明晃晃十分真切。

尤氏瞧见左右狮子下有四五辆大车，便知又有贾珍居丧不能外头散漫，渐次凑得的赌局又开张了。她不由得嘲笑两句，这才进去。及等到了里头，自有贾蓉之妻等前来相迎，尤氏却忽得动了念头，因笑道：

“成日里说着要偷偷瞧瞧他们，偏没得便宜，今日既既然赶上巧了，何不顺便从他们那边过去？咱们也瞧个新鲜。”

众人自没有不答应的理，只一个先去悄悄知会小厮们，免得惊扰到了，旁个都提灯引路，一行人悄悄到了窗下，听了一阵子，不过是些夸耀耍笑，愤怨出气等语，也不细论。

此时，正巧里头邢德全在里头赌输了，吃了两口酒，不免勾起心头不忿，又因两个服侍凑趣的娈童只赶赢家，冷落了他去，不免拿他们发作。众人劝说几句，那娈童又是久经这些事的人，一溜儿下跪陪酒求饶，邢德全心中一软，也就顺势作罢。

这也就算了，谁知他因着吃酒勾起旧事，且拍案与贾珍感叹，且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昨日他与邢夫人又吵嚷一回，不为旁个，正是为着钱财。

贾珍劝说两句，他越发上头，又另说出一番话来，却是抱怨旧年邢夫人出阁，因着父母早去，她年长把持家私，竟将一应东西都带了去，留下他们姐弟三个，都是艰难非常。

方有这一通抱怨。

尤氏在外头听着，分明入耳，不免也有些触动。想到今日自己出去，虽被惜春一通气恼，究根到底，却还在邢夫人处。

况且她因撞见周瑞家的，也着实问过几个人，分明这事来得糊涂：一个寻常婆子无缘无故拣了那样的玩意儿，偏还先回与邢夫人，次才带给王夫人。后头抄检的时候，偏又是王善保家的出头作祟。

她今日一番气恼不提，就是平心而论，也着实看邢夫人不入眼的。

此时又听了这话，她不免与银蝶道：“你听听这话，自家兄弟都要抱怨，可见也怨不得旁人口舌。”

银蝶才要说话，里头就有歇了赌局，赶来询问事项的人，因问谁得罪邢德全，好做评理云云。

邢德全便收住口，将事情重说了一回，谁知里头一个年少纨绔，嘴上无德，言语间就带出黄腔来，引得里头一阵大笑。

尤氏听不下去，悄悄啐了一口，骂了两句便带人走了，而后卸妆梳洗，安歇下去。那边贾珍自是照旧耍顽，及等到了四更才罢。

及等次日，贾珍将西瓜月饼等分派的事推与尤氏，又请尤氏今晚吃酒，好应十五的景儿。尤氏说笑推辞两句，也自答应了，又问早饭，听说是两个南京来的人，也没留意，自与贾蓉之妻一并吃饭完了，就往荣国府来，晚上才回。

当日夜里，贾珍烹羊宰猪，陈列菜肴，自在园中丛绿堂中开宴，且领了妻子姬妾，吃酒赏月，行令作乐，十分称意。

谁知到了三更时分，忽得听到那边墙下有人长叹。

因着夜深人静，众人都听得分明，不觉悚然起来。贾政厉声呵斥，连问了几声谁在那里？却无人答应。尤氏便道：“必是墙边的家下人等罢。”

贾珍便道胡说。

也是，那边紧邻着祠堂，四下也无下人的方子，哪里有的人。

偏这两句话才说，那边一阵风声，呜呜得过了墙，竟恍惚听到祠堂里头门窗开阖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