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黛玉轻轻叹了一声，眼颦秋水，神思迷离道：

“这世上哪来十全十美？多得是美中不足,有的是好事多磨。纵这么着，那也还算是个命运两济的结果。何况旁的。旧年都还小，非但我们，就是外祖母并舅舅他们，也自然凭他去了的。如今他既要担当起来，日后或出去做官,或是经心庶务,哪里能没个磋磨？只还这么着,日子久了,旁的都不论,岂能不灰心的？”

这一片全然体贴之意,听得紫鹃心里微酸。

停了半晌,她才低声道：“姑娘既知道这么个理，也当明白，这原是人力所不及的,何必劳神伤心呢？人生在世共如此,都是要经历过，才能体味世间百味。

不然再是个道理,终究还是不能领略的。姑娘且将这一片忧心放下，时时留意,多多宽慰,也让二爷知道还有个知己，岂不更好？”

她这么说，黛玉不觉意外,也没应承，只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你素日就是这么个性子。虽是知情重情的，凡做起事来，却总要求个结果。有些个事，原不在结果上头的。”

说罢，黛玉回过头去，瞧着外头竹影斑驳落在窗纱上。她伸出手，几根白玉似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面上拢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口里只是道：“茶冷了，你重沏一盏来。放心，我在这儿安安静静坐一会子，也就好了。”

她这几句话，说得紫鹃有些发怔，正垂头细想，忽又听见这话，便往她面上望了一眼。见她比先前略好些了，虽还有些疑惑，也忙收了茶盏，去外头煮水烹茶。

待得这一盏茶重又端过来，那边黛玉已是收敛了神思，眉眼间虽还有些淡淡的愁绪，却也没有伤神落泪的，反接了茶盏，轻声说起事来：“把老太太给的镇纸取来我瞧瞧。”

紫鹃回身将匣子取来，且与黛玉看，又将贾母所说拨个丫鬟的话提了一句。

黛玉道：“我知道了。这一桩倒还小，前头给瑞哥儿的丫鬟，你瞧着哪个更好？”

“瑞哥儿的意思，是要捡个沉静的。”紫鹃将前头问了瑞哥儿并松枝的话说了一回，又道：

“我心里想着，屋里这几个或是太活络了些，或是不知事，春纤雪雁两个倒还好，偏哥儿不肯，说是没得要姑娘屋里人的理儿。这样也只好瞧瞧外头宅子里的，挑两个周全细致的。只这又要问钟姨娘了。”

黛玉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果然挑了人来，我也帮他看一看。”

两人说了一回，就有凤姐打发人送月钱并衣裳首饰等物来，她们将这话暂且搁下，先支应着了。

与此同时，怡红院里袭人也正收拾东西。待得打发人去了，自己收拾妥当，却又重坐在桌案边没有言语。

麝月看在眼里，心里叹了一口气，也没过去询问，反身往外头去，也好去去心头闷气。

倒是秋纹碧痕几个心里诧异，因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今儿一日，凡有事便照应了，事情一去，就只坐在这里不言不语。”

袭人勉强笑笑，正待说话，忽得闪过一缕念头，着实打量了几人，方道：“麝月呢？”

“方才还在呢。”秋纹左右瞧了瞧，又往里头屋子里瞧了两眼，才嘀嘀咕咕走回来：“也是奇了。她这两日活似个影子，仿佛是在的，待得要寻她，又摸不着了。”

碧痕也道：“说来倒跟姐姐一样，说话做事儿总透着点古怪。好姐姐，你倒是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袭人心中百味复杂，一时想着要寻麝月去说，却想起宝玉所说，不由得又灰心起来，也懒怠去寻她言语——纵然要理论要询问，也没意思了。

只回头见两人眉眼含笑，她动了动唇，终究吐出一句话来：“前头宝玉说，要把我们都放出去。”

“什么！”秋纹碧痕都大吃一惊，团团围住袭人，一个拉着她的胳膊，一个急得连连跺脚，只求着袭人多说几句：“好端端的怎么就放我们出去了？”

如春燕并下头的那些个丫鬟，连自己带家里都巴不得放出去，自行聘嫁，非但白得一注嫁妆，又免了奴仆的身份，自然欢喜的。

但从秋纹等人起，既有些脸面体面，又有些容貌，何况宝玉又生得俊秀，性情温和，日子一久便有了些旁的指望。

虽上面还有袭人，旧日还有晴雯，都是明里暗里透着些说定了的意思。但瞧瞧贾赦等人，就知道通房妾室一流，原是这府里常见的，也没个定数。

是以，这时咋咋然听到这消息，两人都是心惊，没头苍蝇似得再屋里团团转了一圈，忽得回过味来，两个人四只眼睛都落在袭人身上：“不对，姐姐这意思，难道连着你也要放出去？”

袭人坐在那里，没有言语，但看她神色低垂，两人自然明白过来，一时惴惴着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碧痕才往椅子上一坐，呜呜哭了起来：“这倒是为了什么？”

秋纹听了这话，心里却是一顿，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又瞅着袭人坐在不言不语的，不免有些焦灼起来，两步走到袭人跟前，眼睛却往碧痕那里望了一眼，才匆匆道：“难道为了那件事？”

谁知这碧痕虽是哭着，心里却还挂着这边，又在近前，眼见秋纹有些异样，早就竖起耳朵了。一听这话，她先跳将起来，红着眼先去抓秋纹的衣袖：“究竟什么事？”

秋纹有些狼狈，扭过头见袭人依旧垂头不语，她也索性说出来：“还能是哪件事？原是芳官她们实在闹腾，袭人姐姐打发我去太太那里告诉了几句……但、但我们没提晴雯姐姐一个字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有些无味起来，因道：“我们说得原是实话，也是她们闹得忒不像了。三不五日吵嘴生事不说，后头这屋里添个丫头，她也要说嘴。我们且不敢造次，偏她闹翻个天，也就这么着。难道会两出戏，就真个擒了反贼，成了个大王不成？”

两人正自闹着，外头忽得一阵脚步响动，两人忙收口望过去，却见宝玉掀起帘子进来。

秋纹碧痕两个如同见了甘露，忙赶上去，一面服侍，一面巴巴地想要说些什么。倒是袭人稍微顿了一顿，才站起身来，照常要服侍。

见着这光景，宝玉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挥了挥手止住她们，叹道：“我已是回了老太太、太太。待得二月里，将你们都放出去。你们也收拾检点东西，早作预备。要还有什么话，或是什么事，凡我能帮着点的，也只管说。到底多年的情分，我能尽力的，自然尽力。”

他这几句话落地，犹如石头落了水，事已定，却是余波不觉。

三人只觉振聋发聩，心里有一万句话要说，偏一个字也说不得，只怔怔望着他——屋子里安静到死寂，连着呼吸声都能听见。

好半晌，那碧痕才回过神来，泪珠儿如断了线一般滚落下来，哽咽道：“那些个事，我一点子也不知道的！”

宝玉没有言语，只看了袭人一眼，才望向她：“若要叫你去做，你做与不做？”

碧痕一怔，话到了喉头，自己想了一想，却又说不下去了。

见此情景，宝玉心里一阵失望，淡淡道：“早些收拾罢。”

说罢，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多坐，竟自往外头去。谁知麝月正巧从外头进来，两人撞了个面儿，四目一对，都顿了顿。

麝月唇角微微牵动，正要说话，却瞧见宝玉神色，她心里一沉，瞅着空挡往屋里看去。只一眼，她便垂下眼睫，偏过身子让了道，一句旁话也没有。

倒是宝玉见她这样子，却回头望了一眼：麝月早已低头进去了。

略有些旧了的猩猩毡帘子微微摇晃，遮住了她纤弱的身形。她的背影，宝玉原瞧过不知多少回，这时看来，却忽得有些异样的不同。

他站在那里，不由痴痴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慢慢往外头去。

只是前头做了这一桩事，虽然在贾母并王夫人跟前说得利落干脆，头头是道，但从心里论，他又觉有些空落落的。

这时出去了，左右一望，见着略有些嫩芽草尖的新绿，却也扫不去那青黑灰白的冬日色调。

“虽说是初春景象，且不如冬日里，尚有梅花可看。”宝玉喃喃一句，一时也不知往哪里去，便信步而走。一时往东，一时转南，只在水边一带晃着，心里也不知想着甚么，只觉没滋没味儿。

偏这时候，忽得一阵笑声传来。

若是旁日里，宝玉必要循声而去，凑个热闹。只这会子心里发沉，他抬抬眼，便又低下头去，左右瞧了一阵，忽得伸手去扒柳树的皮。

偏这是一株老树，他又是个不做事的，哪里弄过这玩意儿，又揪又扯一通忙乎，也没扒下什么来，反倒磨得手指微痛。

“二哥哥，你做什么呢？”湘云远远瞧见宝玉在树下不知做什么，便探头挥手，一面笑着往这里来。

听得她的声音，宝玉也回头去看，一时不妨，倒被那拉扯出的树皮的刺儿戳到指头肉里。他不由嗳呦一声，缩回了手。

湘云脚步轻快，已是走到近前，正听见这一声，忙上来道：“怎么了？快给我瞧瞧。”

一行说，一行已是抓住他的手，且拿到眼前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