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袭人既许了,宝玉便使茗烟请来其兄花自芳，将这两件事说来。

花自芳虽则诧异，但想着这世家大户规矩也多,许是有旁的缘故,方重将妹子放了出去。既如此,安生做个小门小户的正配,倒也不坏。

至如蒋玉涵,既有田宅，容貌言谈也好,便是个优伶的出身，他们这样的人家,袭人年岁又大了些,竟也不能挑剔了。

何况这人本与宝玉相交,若从这一条来，日后纵然遇到事，总也有个走动的地方。

因此，花自芳便道：“既然二爷说是好,必是好的。只怕我们小门小户，他家未必情愿。”

“放心,我自说去，总将这事办妥。”宝玉见他情愿,便知这事大约能成——他素与蒋玉涵等人交往,袭人又是照料起居的第一人，他有意无意自然提过几句。那蒋玉涵确有几次艳羡袭人温柔周全的话。

既如此，他再从中说合，大约必成的。

果然，后头宝玉往蒋玉涵处一回,将这事一说，他立即应允，正经要做一门亲事来。

宝玉便将花自芳住址说来，又将袭人何日放出去等等提了几句，便辞了去。回去便将这事说与袭人，因道：“如此，你也算是有一处归宿了。”

他一日之间便办妥此事，倒叫袭人怔了半日。

好半晌，袭人才含泪道：“二爷既打发了我去，我自然也没留着的理儿。只是从今往后，好自珍重。”

见她如此，宝玉也沉默了半日，才慢慢道：“你放心，安生过日便是。”说罢，他起身又道：“你既说准了事，倒也不拘这两日，明儿我告诉太太，早些放你出去，也好在家安心置办婚事。”

袭人半日没有言语。

宝玉略等了一等，也就去了。

后头麝月等人知道，也都默然，连着碧痕秋纹两个也少了前几日的愤愤，懒怠收拾做事。倒是袭人照旧安置屋中诸事，一应东西等也都赶着料理齐全，好与后面的丫鬟接手。

麝月瞧在眼里，也无旁话，不过帮衬着将事料理了。

宝玉回来看见，心里越发有了准数。

及等翌日，袭人早早起身，自带了行李包袱等物，又有小丫鬟提着些儿。宝玉等将她送到外头，一等入了车轿，袭人方叫来宝玉，低声道：

“我们都去了，你屋里没个熟稔的人，如何料理？你的意思我也深知的，如今旁人也还罢了，只将麝月留下罢。”

宝玉听了，默然半日，才点一点头：“你安生去罢。”

袭人细细端详他半晌，双眸微微有些湿红，却忍着点一点头，才与车夫告诉一声，竟自去了。

后头宝玉斟酌半日，终究先留下了麝月，且将旁个丫鬟一一放出去。贾母并王夫人听说，贾母拨了两个年岁大些的二等丫鬟，且与他使唤，至如王夫人，则挑了四个稳重寡言的小丫鬟，并不多留旁个。

如此一来，怡红院倒是一洗旧日莺莺燕燕的旧景，倒有些整肃起来。

贾政听说，也是捻须点头：“果然进益了些，不似旧年那般浪荡无知了。如此，再过二三年，再与他娶亲成家，也算能正经立世了。”

王夫人难得听他夸赞宝玉，心中大为快慰，又想着旧年的事，倒有些松缓下来，因道：“还是老爷知道他，我原也怕他糊涂不知事，现今瞧着，竟是我看错了——原还是老太太的眼光看得准，料定他是个有主见的。”

两人说了一回话，又有人回话，道是贾琏贾蓉来了。

这却是过了二月，预备打发他们去江南料理宗庙事宜。虽说这事大约是个什么缘故，贾政等人都有预料，又有那边官府世交并族亲等人帮衬，他们不过做个囊儿罢了。到底事情干系非小，众人自然也各有交代的。

一时各处走了一回，又定了时日，说准二月初三，两人便打发了家下人等，一并骑马出京，南下办事去了。

及等到了时日，贾珍、贾宝玉并薛蟠等人将至送到城外，又设席相赠，嘱咐了许多话，方才散了去。

回来后，宝玉先告诉贾母、王夫人两处，略坐了坐，便往黛玉处去。那边黛玉并湘云正说着话，闲来下棋，见他回来，便笑道：“可算回来了。”

宝玉道：“不过送一送罢了。你们说这话，难道竟有什么事不成？”

“可巧袭人今儿出阁，你便赶不着，我们就打发紫鹃过去一趟。”黛玉笑道：“她们素日也是好的，如今瞧一瞧也是合该的。”

湘云紧着接了两句：“谁知你半日没回来，我们胡乱挑了两样做礼，好使紫鹃过去。谁知她们才出去一会子，你就回来了。”

听是如此，宝玉道：“既然紫鹃姐姐去了，也还罢了。”竟没有再赶过去，或是再打发人添些物什的意思。

黛玉并湘云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她们见麝月留下，本以为宝玉大约还是有些旧情，这几日说不得有些后悔了，谁知竟不是。

黛玉倒还罢了，湘云却不免皱眉道：“你竟不过去瞧瞧，竟不是你的为人了。”

宝玉却不以为意，淡淡道：“袭人自求得了归宿，原是好事，我若过去，人人跟趁着我来，反倒不美。”

他这话倒也在理，湘云垂头一想，也便作罢，回头又说起另一桩事来：“方才听老爷打发人将邸报送来，我们偷着瞧了几眼，说着北面又要生乱了——说不得凤姐姐的伯父王公今岁又要留在边塞。”

“你们瞧这个做什么？”宝玉倒有些吃惊，因笑道：“就是瑞哥儿，看与不看都不打紧——原也就是些时事罢了。”

湘云听了，便摇头做朽木不堪的模样，叹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邸报上的事，如何是不打紧的？就是紫鹃都一回没落下，何况瑞哥儿，何况你呢。”

“紫鹃也看这个？”宝玉一怔，正要说些清白女孩儿之类的话，又忽得想起旧年紫鹃便爱话本市井故事一类的，现看这邸报，大约也是一般的想头，便将这话咽下，因道：

“她原是她自己所好，我自有自己的主张。如今读书且耐不过，还要看这些事，越发俗气起来。”

黛玉不由一笑，啐道：“若论这个，也只有你比她俗的。”

三人说笑一回，方往贾母处去。

如今冬去春来，天色渐暖，园中又去了几处姊妹，众人便常往贾母处去饮食，二来也是问省。只这一去，回来已是下晌，紫鹃早已回来，且换了家常旧衣，正吃茶看那邸报。

见黛玉回来，她便迎上去道：“姑娘回来了。”

黛玉笑道：“今儿如何？”

“若说这婚事，倒也齐整。”紫鹃笑着将自己见识道来，不过是八抬大轿，吹拉弹唱，整整齐齐正正经经的礼数，那蒋玉涵也做得十分周全：“若论起来，比旧年金钏儿那一回还要盛大些儿。”

听是如此，黛玉点点头，想了想还是打发她去与宝玉说一声。

紫鹃笑着应了：“等我看完这邸报就去。”

由此，袭人之事便暂且告一段落。而后时光匆匆，转眼已是三月里。这一个月，贾家并无大事，不过照常而已。倒是黛玉处打点了银钱事项，请了匠人，往那城外慢慢建起邬堡来。

只这一桩事到底耗费日久，紫鹃也不过出去的时候，偶尔去瞧瞧，事情一多，或要见江霖的时候，只得松手与总管两人，不过将银钱账目料理明白罢了。

幸而里头有个钟姨娘，外头又有江霖，也过去瞧过几回，都说妥当。紫鹃才稍稍放心。

这日，她才从外头回来，就瞧见屋中黛玉不在，倒是春纤等几个难得叽咕个不住，不由小道士：“姑娘哪里去了？你们又说什么，好是热闹。”

雪雁笑着起身倒了一碗茶给她，又往外头努努嘴，道：“姐姐，方才老太太打发人来，说是香菱姐姐的母亲已是到了。”

“什么？”紫鹃原拿了茶来吃，没料得听见这一句，不由吃惊，忙将差点洒了的茶碗搁在桌上，因道：“多早晚的事？怎么没提前说一声的？”

“姑娘才出去一二盏茶的功夫。说来那到底是香菱姐姐的事，也不合通报这府里来。”雪雁随口道：“到底往贾先生那边略作收拾，才好登门呢。”

听是这样，紫鹃忙起身赶过去。

才进了贾母院中，她就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响动，回头去看，却是薛姨妈、宝钗并香菱都来了。紫鹃忙上前福了福身，顺着她们一并到了内里。

里头正有些说笑声，听见薛姨妈等人来了，便道了一声请。

及等到了内里，紫鹃就瞧见一个中年妇人正立在一侧。

她面容憔悴，乌发里银丝根根夹杂，瞧着眉目形容，却依旧端庄娴静。这时瞧见香菱等人，不等旁人言语，她便双泪夺眶而出，颤抖着伸出双手，朝着香菱哭道：“我的儿！”

这一声惨淡至极，听得人不由心神颤动，顿生恻然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