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施禾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头上有一个姐姐，还有个哥哥。

大姐比她足足大十岁，她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大姐就已经不念书了，去裁缝店当了学徒。

大姐不爱说话，人长的也“寡淡”。

“寡淡”这个词是丁施禾听别人说的，因为老丁家仨孩子，下面两个模样都挺出挑，所以就衬得老大比旁人更多了几许平凡。

平凡的大姐在家里也沉默寡言——家里动静最大的是丁施禾的二哥，他是唯一的男孩子，比丁施禾大三岁，很霸道，脾气不好，父母平时连跟手指头都不舍得戳一下，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丁施禾她爸是暖瓶厂烧锅炉的工人，她妈则是在水产市场离卖虾的。两人40岁的时候才生出的老二，是个儿子，于是活生生捧成了个眼珠子。

丁施禾的出生是个意外。

是她妈不小心怀上的。

家庭不富裕，还有个男孩子要养，本来是不打算要的。

可后来有人给摸骨算命，说这回还是个小子，且日后是个不愁钱花的富贵命。

这两口子听到耳朵里，就动了心思。中国人讲求多子多福，他们两口子一开始光一个闺女，硬生生在亲戚里好几年抬不起头，后来好不容易才生了老二。

这眼下要是能再来个小子，可不知道要打那些人的脸打的多痛快呢。

丁施禾于是在她妈肚子里顺利待到七个月。

之所以只有七个月，是因为她那二哥，虽然时年才不过三岁，却是被左邻右舍的给教唆:吆，你妈肚子里可是个小弟弟，等生下来，你可就再没这么得意喽！

如此几次三番，老二就把挺着大肚子买菜上楼的妈，给照着腿弯子一把推搡下了楼梯。

丁施禾早产，生下来才三斤半，还是个女孩子。

连哭都不会哭，需要住早产儿重症监护室。父母嫌贵，住了三天就抱回家了。她爸都盘算好了，要是活不了，就趁天黑扔护城河里算了。

不过丁施禾命大，十岁的大姐拿针管抽了些奶粉试着喂了喂，没想到，楞是给喂活了。到底是条命，于是，就这么好歹拉扯起来了。

因为是个早产儿，先天不足，丁施禾从小就生的比同龄孩子要瘦弱的多。不过她这人皮实，虽然底子不好，但硬生生长上几年，也就看不出啥了。

而且，还有一条特质，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显山露水起来。

那就是:她长的特别漂亮。

老丁家两口子都是普通人，充其量也就算个五官端正，大姐也一样。二哥是唯一的男孩，看眉目生的比父母是强些，不过年纪小，其实还看不出啥。

倒是年纪更小的丁施禾，才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是个活生生的美人胚子了。

不过她的漂亮，并没有在家庭中为她争到任何好处。

长的再漂亮又怎么样？一个女孩子，是上不了台面的。

16岁的大姐，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念书了，丁施禾亲眼瞧着大姐将自己的课本试卷以及各种奖状都打了包，卖去了废品站。她还在身后帮忙拎了一塑料袋的作业本——卖来的钱，大姐给丁施禾买了一根雪糕，嘱咐她吃完再回家。

丁施禾乖巧的点头，就在路边的树荫下珍惜的舔着手里的小雪人雪糕。

小雪人雪糕要一块钱，她平时是捞不着吃的，只有二哥才能冰淇淋和雪糕换着花样吃。她只能吃三毛钱的绿豆冰棍，还得看在父母心情好的时候。

小雪人真好吃，白色的脸蛋是奶油味的，滑滑的，帽子和眼睛是巧克力味的，也滑滑的，特别香。

丁施禾吃的特别珍惜，拿手掌心捧着，天热，雪糕化的快，她来不及舔的地方，滴在手心里，她就拿粉色的小舌尖都给尽数舔回来，一滴都不会浪费。

大姐站在废品屋的阴影里，没有吃雪糕，也没有吃冰棍。只是在丁施禾舔着雪糕棒意犹未尽的时候，突然过来牵她的手:“走，姐给你买大鸡腿。”

真的是好大的一根鸡腿！

足有丁施禾的小脸蛋那么大！是裹着面包糠炸的，金黄焦脆，包在油纸里，一动，就簌簌的往下掉酥酥的渣渣。

丁施禾可是亲眼看见的，这么大一只鸡腿足要十多元钱。她们卖废品的钱都不够，是大姐又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零钱给补上的。

鸡腿是刚从油锅里给捞出来的，表皮上还滋滋冒着油星，焦香味和肉香味混合在一起迎面扑来，惹的丁施禾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

但她根本不敢动一下，只仰头问:“姐，咱们要带回家给二哥吃吗？”

毕竟无一例外，家里只要有任何好吃的，那必须是二哥的头一份。

只有二哥吃剩的下的，才能轮得到她和大姐。

没想到大姐却摇摇头，捧着鸡腿，拽了她到街心小公园，就在石凳子上摊开油纸包，伸手撕下一大块肉下来，递给丁施禾:“给。”

丁施禾都不敢接，有点结巴:“咱、咱们、自己吃吗？”

不、不是带回家给二哥么？

大姐点点头，又伸手撕下块鸡皮，塞进自己嘴里。

大姐都吃了，丁施禾放下心来，张嘴吞了一块肉——哇！真好吃，鸡大腿肉又香又滑，皮都炸酥了，嚼得一嘴的油。

“小禾，好吃吗？”大姐问。

“好吃！鸡腿真好吃！”

小雪人好吃，炸鸡腿也好吃！丁施禾觉得今天的自己，过得实在是太幸福了！

“姐，你还有书本卖吗？要是还有卖，我们是不是还能吃大鸡腿呀？”

丁施禾这人，打小就有危机意识，吃了这顿，总还要惦记着下顿。

她想，书本真是好东西。居然可以换这么些好吃的呢！

大姐为啥不早点卖呢？

“没有了。”大姐摇了摇头，“以后都没有书本卖了。”

“哦……”丁施禾有些失望。

再然后，她眼睁睁看着，大姐慢慢红了眼圈。

大姐还在低头吃鸡腿，在啃骨头，嚼的特别用力，可是她眼圈红的越来越厉害，最后，干脆掉下泪来。

丁施禾吓的呆住了，连嘴里的鸡腿都没味道了。

但大姐渐渐又不哭了，拿袖子擦干了眼泪，还掏出手帕给丁施禾擦了擦手上和嘴上的油。

她把吃剩的骨头拿油纸包包好，丢进街心公园的垃圾桶里。

“回家别告诉妈。”

丁施禾赶紧点点头。

大姐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是很普通的一个夏天，那天丁施禾吃了小雪人还吃了炸鸡腿，但是向来不声不语的大姐，偷偷哭了。

才6岁的丁施禾，第一次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像是被塞了一块大石头。

第二天，大姐就去了裁缝店，当了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