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照坐在驾驶座上，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着方向盘。

他来晚了一步。

不，也不是来晚了一步。

只不过他终归还是有这份自觉，只沉住气坐在车里，任由前方上演一番“久别重逢”。

他得到消息，一大早就早早等在大门口——齐天入狱两年多，他前来探望多次，但齐天每每都是拒绝见他，只稍过话，让他好好拍戏，其他不要操心。

他惯常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虽然他其实已经不是他的经纪人了。

赵照还记得，自己刚刚大学毕业那会，签约海艺，头一次见到齐天——齐天年龄其实也就比他大个五六岁，却是见到人的第一眼，也不知是两人气场格外合焉或格外有眼缘，总之，齐天令他觉得格外踏实可信。

事后也证明，齐天的确待他非常好。

安全，可靠，亲和力和专业能力皆一流，赵照一个初出茅庐刚入世的寸头青，刚开始的那几年，可以说都是齐天推着他走的。

路怎么走，如何走，对一个人新人来说，才能走的稳健安全还能出彩——齐天这个经纪人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赵照一开始还不懂，直到后来看到往日同学们的境地，个个苦逼的跟黄连水一般，更有甚的，虽然露了些头角，却也不知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方才后知后觉，觉得自己委实幸运到可以，遇到这么一个靠谱的、真心实意为自己考虑的、对自己好的经纪人。

但，后来赵照发现，是自己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齐天，是他在香港的干妈指派而来，专门特意来带他的。

所以，所以齐天这个当年在香港娱乐界享有美名的“金牌经纪”，回来内地后，楞是手下只带了他一个。

赵照知道，自己干妈……，在香港娱乐圈那边，的确颇有些势力。他后来还听说，说齐天，是干妈手下的一只“小狼狗”。

赵照:“……”

他生在内地长在内地，打小据说父母离异，压根就没见过自己妈。他爸倒挺有钱，但在另外的地方有家有子女，对他这个儿子，只是拿钱养着而已，常年见不着面。赵照是跟在姨婆身边长大的——至于干妈，则只是个几年才谋一面的传说，且为人气质冷硬，一直也令他不觉得咋亲近。

却原来，自己能一毕业就如此顺利签约海艺，之后演艺之路又走的格外顺当顺遂，竟是干妈的关系，竟还直接派了心腹来保驾护航么？

赵照到底年轻，又被保护的太好，不曾受过社会的毒打，当下就有些沉不住气。觉得这既是侮辱了自己也辱没了齐天——要说他自己，完全是靠自个本事才考上的电影院校，兢兢业业学了四年的表演。同学们有路子的，都早早就跑去拍片接广告，就他一门心思的沉住气磨炼演技，最终拿了毕业大戏的表现优异奖。

最起码，在演戏这条路上，他觉得对的起自己的专业，不是那种靠脸靠资本靠人气上位的强捧之耻。

而齐天，明明那么优秀的一个人，精英、专业，必躬必亲八面玲珑，为啥也被说成是靠女人上位的软饭男？

他心里装不住事，憋了好几天。齐天那样的人精自然眼睛毒辣，一看他情绪不对，只不过诱导了一下，赵照就委屈的和盘托出了，给他们俩叫了好半天的屈。

没想到，齐天亲口承认，说自己的确是关姐派来，专门带他的。

关姐，就是干妈在港圈内的名号。

赵照:“……”

齐天说，自己的确有所求，而关姐委派的这个任务也正合他意，两下可以说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不过，他也是接触赵照后，才发现他是颗蛮不错的好苗子，孺子很可教的那种，令他颇有些成就感。

赵照:“那，我要是个拎不起的烂货，你咋办？”

齐天哈哈一乐:“你便是个提溜不起的，我也会一样的。所以，我才说自己运气实在不错，你居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可爱。”

货真价实的小可爱哑口无言，被对方难得的直白弄的有些恼羞成怒——他总觉得齐天待他的好，总归是因为自己真的不错，两人也投脾气，可以说是一个亦师亦友的存在——他自小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不着六亲冷落，孤单是真的够孤单了。而念了这么多年书，也不知是生性没啥人缘还是咋滴，也没交到什么至交好友。齐天对他来说，可以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了。

没想到，他果然还是自作多情了——人家是受干妈所托前来看顾他，甭管他是颗好苗子焉或是滩臭狗屎，都不会有啥变化。

人家只是在完成一项工作而已，尽心且专业。而自己，竟是认为碰上了知己挚友！

实在是有多丢脸，就有多丢脸。

到底还是年轻，赵照脸上撑不住，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头一扭，跑了。

不过他跑了也没几天，因为，姨婆去世了。

赵照自小是姨婆带大的，姨婆可以说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小时候他总嫌弃姨婆的各种碎碎念，念他不要老玩电脑，眼睛要坏掉了呀；念他不要挑食，会长不高的呀~~~~念的他不断赌咒发誓一定要离家出走，离开这个聒噪的老婆子远远的！

可出走n次，每次都是因为饿了肚子又装没事的摸回家，等待他的，总是那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他每每都把自己肚子装到溜圆，然后摸着肚皮挺尸。想，嗯，要不，就算了吧？毕竟老婆子做饭还是挺好吃的。

再后来，他长大了，去念了大学，当了演员——姨婆人却越来越小，缩到才只到他肩膀那么高，每每他离家的时候还是要不住的念，念他不要挑食，要好好吃饭；拍戏那么辛苦，一定要注意身体的嘛；有么有可心的女孩子，不要羞，要大着胆子试着交一交啦~~我家弟弟人长的这么乖，女娃儿一定喜欢的……

不知道是听习惯了还是到底长大了心境不同了，赵照竟从这些碎碎念中听出了各种亲切怀念的感觉，他总爱拥抱那个瘦小的老婆子，弯腰把下巴搁在她瘦瘦的肩膀上，笑:“来，姨婆，这么舍不得我，香一个吧。”

然后，果不其然就被小老太太给嫌弃的推开了。

他说过，等他下回有了假期，就带姨婆去看西湖看断桥看二泉映月——姨婆是白娘子粉丝，这辈子最喜欢最念念不忘的就是赵雅芝的新白娘子。

他大言不惭:“这有啥，姨婆，你等着！等我有机会，给你要一张白娘子的亲笔签名！”

但很快，他再也没这个机会了，因为，拿到了签名照，却无人可送了。

姨婆在晚饭后惯常遛弯的马路边，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飞了十几米，人被高高甩起，又重重落下，全身的骨头都折了个差不多，立刻人就没了。

赵照回家奔丧，只有他一个人。

姨婆也和他一样，没有亲人。他们一老一小，相依为命，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了。

赵照只有两个人可以报丧:他爸接到消息后只手机转来了丧葬费，干妈则在电话里长长叹了口气，说很快会派人过来帮忙处理后事。

很快，派来的人到了，是齐天。

齐天还是老样子，永远的有条不紊，不忙不乱，便是个因肇事导致的后事，被他一接手都是安排的各种妥帖妥当。

三天后，丧事毕，姨婆入土为安。齐天挑了处很好的墓地，风水很好——据说是可以转运的那种，苦主日后若再转世为人，定是个美满圆满的好命，花团锦簇，儿孙满堂，福气逼人。

那个肇事的摩托车主本还想拿钱私了，但齐天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楞是找到他醉酒驾驶的证据，另还私自逃逸——不去牢里蹲个几年，是甭想出来的。

齐天一直陪他待到了姨婆的头七。

头七那天，赵照坐在地上，手里擦着姨婆的遗像——这个小老太太，生的又瘦又小，貌不惊人，平时也不爱拍照，所以连张照片都不好找。就这遗像，还是从身份证上翻拍的照片，像素不高，看着模模糊糊，总觉得像是被罩了层纱。

齐天从身后走过来，弯腰将一张相框摆向祭奠的案几。

那是一张白娘子的剧照，照片上是演员的亲笔签名。

赵照突然悲从中来，抱着姨婆的遗照，大哭，像个孩子样，哇哇哇的止不住。

齐天安慰的掌心放去了他的脖颈后，轻轻揉捏着——赵照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糊了一脸淌满了一下巴:“哥，我、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呜呜呜，再也没有了……”

齐天脸上交织的，是一种模糊的感喟，轻声安慰:“不是的，你有的。”

赵照懂他的意思。

那个不知所谓的爸也就算了，但他当了演员进了演艺圈后，总归不是聋子，一些人瞅着他背地里暗戳戳的说的那些陈年旧事，他是知道的。

说的无非就是:他干妈，并不是干妈，而是亲妈——当年年轻的时候在香港也算个小有名气的花旦，且还是大佬的女人。一次机会偶尔来内地拍戏，跟制片人有了私情，还偷偷生了个孩子。不过大佬又不是吃素的，于是只能把孩子丢在内地，眼不见心不烦，就当压根没生过。

现在大佬已去世，当年的女演员继承遗产人脉自己也做起了大佬，就是早过了生儿育女的年纪，这才想起自己在内地还有个儿子。

这一切，赵照是知道的。

可只生不养，便是顶着一干妈的名头，利用手中权势处处为他开绿灯——但，终归，还是没什么感情可言。

他唯一的亲人，也唯有一个姨婆而已。

现在，姨婆也不在了。

却是，在他最最孤单伤心之时，是齐天在他身边，顶上了心里那个老大的空缺，成了他依靠的主心骨。

便是干妈派来的又怎样？赵照心想，人和人之间，是要靠一点缘分的。

即便亲生父子亲生母子，不也一样的形同路人？

所以往后，他一心一意的跟着齐天，拿他当自己的兄长、朋友、伙伴。即便是齐天日后出走海艺，与人合伙成立邵天，他甚至还跃跃欲试，想要跟着跳槽去邵天。

只不过，被齐天给一口回绝了。

赵照并不懂其中出了怎样的变故，齐天虽离开海艺，但跟他的经纪约仍在，那阵子他被他一连安排了好几个大戏，锻炼是够锻炼了，磨炼也是够磨炼了，正剧圈也顺利打入了，却是，分身乏术啊。

等他终于从大青海拍完献礼戏回来，才得知——齐天入狱。

赵照平生头一回自己跑去香港找“干妈”，才发现，那个看似一直强悍的女人，实则已经接近油尽灯枯。

她生了病，当年的花容月貌，已经半点都看不出。

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余威还在，只是面对他的诉求，始终岿然不动。只说他一个孩子，懂什么，回去好好拍你的戏就成。

赵照人都要气笑了。

旁边有眼色的人事后提点他，说关姐这回是真被齐天给气着了——齐天当初想回内地发展，皆是关姐给他拿钱铺路。结果他人翅膀硬了，就想甩开老大自己单干，一副要划清界限的模样。

关姐顾念旧情，说单干就单干呗，甚至还给他的新公司注资，却是那白眼狼一点情都不承，转手就搭上了个有政治背景的新贵。

关姐这是想给这小人一点教训，这才给挖了个坑，让他赔了个底朝天！其实到底还是心软，想着这吃了瘪，总归得听话了吧？只要他肯低头认个错，还真能赶尽杀绝不成？凭关姐这般仁义的性子，不可能啊。

没想到，那齐天竟是个傻的！为了还债居然搞那些四六不靠的玩意儿！生生把自己给作进去了！

为这事关姐气的心口疼了好几天！四处撒气迁怒，据说把一个指认的证人都给封杀了。你说你这回来，不是上赶着给她心口窝里添堵吗？

她本来就生着病，又没个后代依靠傍身，下边一堆等着她下台好窜上位的孙子呢。我说大少爷，您走的路那可是正道，都是关姐苦心积虑一点点给您铺好的，我看这趟水啊，您就别掺和了。

还是回去内地好好拍戏，叫她放心，权当也就是尽孝了。

来人说的苦口婆心，奈何，赵照早已过了天真懵懂人家说啥就是啥的年纪了。

好心为邵天注资？怕不是为了继续钳制于人，埋的钉子吧？否则齐天为啥宁肯搭上个不靠谱的新贵也要极力摆脱，好自立门户。可惜到底还是棋差一着，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干妈的手段，赵照还是知道些的——听话的顺毛，不听话的就敲打敲打。要说干妈未必真要置齐天于死地，只是人越老局面越难以维系之时，就越忍不了权威被挑战。

奈何，这回，齐天却是宁肯把自己搭进去，都不愿屈膝求和。

赵照回来内地，按部就班，干自己的工作，拍自己的戏。

两年后，齐天出狱，他第一时间赶来开车迎接——不过，因为太过自觉，怕打扰了“久别重逢”，赵照是第二天才能齐天碰面的。

凑近了看，赵照很欣慰的发现，对方并没什么太多变化，气质一如既往，有一种令人莫名心安的沉静。

“这两年，都还好吗？”齐天问。

赵照想了一想，冲人笑了笑。

干妈罹患中风，人已经是彻底下台落幕了——他把人接来了内地，就安置在自己的房子里，找了人贴身照顾，现在恢复的还算不错。

自己拍完戏空闲的时候，也会回去，就住在一起。

毕竟，他亲缘委实凋落，最后能有这么一星半点，也是恩赐。

而现在娱乐圈造星势头正酣，新人流量推陈出新层出不穷，圈内竞争越来越大——但得益于之前路线的稳扎稳打，并没有靠年轻和颜值在烂剧里消耗人气，他现在势头和口碑保持的还算不错，虽是新生代，却已成功打入主流圈，走的是一条妥妥的演员路子。

跟海艺的合同接近到期，他现在，有打算离开海艺，成立属于自己的演员工作室。

“哥，你有什么打算？”赵照反问。

齐天摸着下巴，老神在在的沉吟了一下，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东山再起，怎么样？”

赵照笑了。

他模样好，生的白皙，这一笑还是像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虽然眼神已经沉淀，却是这一笑，是真心发自肺腑，依旧拥有着明净的天真和纯粹:“那好，那我们就一起，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