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起了雨。

天色转为铅灰，随之洒下了细小、均匀、足以浇得人浑身湿透的雨点。

旅店内开始多了许多路过进来躲雨的村民农夫，昨夜留宿的旅人们也纷纷进入店内饮酒就餐。年轻人则安然坐着品尝旅店提供的早餐。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猫尿、油脂、炉灰以及湿衣混合的味道，是这种旅店或者酒舍常有的臭味，年轻人倒是不以为意。“烤土豆有股味道。”他自顾自嘟哝着，用餐刀将土豆撇到餐盘一边，另一只手索性就粗鲁地掰扯下一大片杏仁派，整个往嘴里送，狼吞虎咽之后，还仔细地将手指吮吸了一遍。

杏仁派算不上多么正宗，但还不错，他心里嘀咕道。

房门再次嘎吱作响。

年轻人看到一行人闯进了旅店，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长相粗犷的中年男人，下颚蓄养着黑粗浓密的胡须，长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他身后紧随着另外六个人。

“都有哪些好吃的，给我们兄弟都来上一份！”中年男人大喊道。

“好好！我这就让厨房去准备。”店主雅梅斯急着答应道。

中年男子穿着栗色鼬鼠皮制外衣，腰间系着一把佩剑，其余六个人也各自佩戴着刀剑、斧刃或者匕首。他们绝非善类，只是往旅店中央处的长桌上这么一坐，其余村民、农夫还有来历各异的旅人都选择离得远远的。

“店主！”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说道。

“在！我在这呢！”

中年男人将嘴里的食物连同唾沫往地上一吐，抬高了嗓门大骂道：“他妈的，你就让我们吃这些？这些狗屎玩意是人能吃的？这土豆就像塞在你老妈下面过完夜后，随便烤烤就上了桌。你这该死的肥猪，就不该自己先试吃看看吗？”

“我……我这就让厨房给您重新做一份。”店主有些苦不堪言。

他继续旁若无人地冲店主咆哮着：“免了！我们可不想吃些狗屁派土豆什么的，我们要肉，听到没？无论牛肉、鸡肉、鸽子肉，还是其他什么鸟肉。”

店主雅梅斯唯唯诺诺地点头答应并往后厨方向跑去。

“真是蠢到了极点。”中年男人又朝地上唾了口痰，摇头道。他用那双圆睁的眼睛扫视了一次周遭，正准备收起眼光时，看到了正对着他坐在不远处就餐的年轻人，他举杯饮水，喉际发出难听的“咕噜咕噜”的声响，然后抬起头，朝中年男人露出微笑，这彻底引起了他的注意。

中年男子缓缓起身，他的随从们也跟着起身，他们在年轻人桌子旁围坐了起来。

“请问，我认识你们吗？”年轻人放下手中餐刀，问道，“还是……我们以前照过面？”

“不不，我不确定！”中年男人摇摇头，沉声说道，“但是小犊子，看看其他人，他们无不低头敬而远之，只有你，敢这样对着我笑。”

年轻人并未被威吓到半分，他的心跳一如往常的平缓，说道：“我从来都很友善，我乐于对所有注视着我的人报以微笑。”

中年男子和他的随从们都咯咯笑了起来。

“有趣的灵魂！我知道你了！”中年男人用粗壮的拳头狠狠敲了敲桌面，“我想起来了！”

“噢？你又想起来什么了？”年轻人收敛起微笑，表情从轻松愉悦转为困惑，只过了半晌，也咯咯笑了起来。他反问道：“这位大人，那请您现在就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你是罗德里克家族的人！”

年轻人挠了挠头，打了个嗝，说：“你确定？罗德什么家族？”

“罗德里克！”他其中一个随从粗鲁地喊叫道。

“罗德里克？大人们，我不知道能回答些什么。”年轻人摊摊手无奈道。

中年男人将脸凑了上来，表情上充满着邪恶和自满，说道：“罗德里克，一个被我们劫掠的贵族家庭，家主被我一刀干掉了，我的手下们拽着他女儿的辫子把她拖到床上，撕扯下她的衬裙，然后……”

“嘿嘿……她可真是个标致的姑娘，刚刚发育成熟，但已经很有女人味了，前凸后翘的……呵呵……”其中突然有一人谄笑道。

“闭嘴！谁允许你在我说话的时候插嘴的？”中年男人给了说话那人一记耳光，他回头继续对年轻人说，“唯一可惜的是他的儿子，差不多和你一样大小，侥幸从我掌心里逃了出去。”

“哇嗬嗬！我有些害怕！”年轻人抹了一把脸，说道，“但是我可以发誓，实际上我不姓罗德里克。”

“逗你的！我知道你不是，嘿嘿……”中年男子咧嘴道，“但你背后那把剑……”

“见鬼了，每个人都会这么问，以至于我现在都有些厌倦对此作出回答。”年轻人耸耸肩道，“王国律法并没有规定不能持械，何况这荒芜的世道，我需要武器防身，就和你们一样。”

“还有你这一身，并不是寻常服饰。”中年男人摇头说道。

“你还真懂行！”年轻人紧握住了中年男人的手，说道，“这身上衣里面缝着链甲，包括这袖子内都是。”

年轻人在暗暗使着手劲，中年男人想将手抽离，却发现挣脱不开，屋内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小子，劝你把手挪开，你已经在刺激我的神经了！”

“再放松些。”

“你让我怎么放松？”中年男人咬牙切齿道，“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收拾收拾马上滚出去……”

“那第二条呢？”年轻人松开了手掌，饶有兴致地问道。

“第二……”中年男人往地上唾了口痰，威胁道，“不走的话，把你骨头剁下来喂野狗！”

“那在这之前能听我讲个故事吗？”年轻人依旧不慌不忙道。

中年男人咧嘴道：“故事？就给你一会儿时间，你可以选择借机溜走，也可以继续学那些娘儿们唧唧的吟游诗人打嘴炮。”

“好吧，就一会儿！”年轻人开始娓娓道来，“咳咳……曾经有一个落魄贵族家族，族长为了复兴家族，把自己的私生子送到一个年老无子的领主那做养子以换取耕地，谁知道那小子不仅偷偷与年轻的领主夫人媾和，东窗事发后还伙同她谋害了老领主，只不过纸团永远包不住火，领主夫人被老领主忠诚的手下们吊死在城堡外墙上示众，而那个私生子却逃往深山老林，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中年男人脸庞突然涨得通红。

“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故事终究只是故事，有谁还关心领主夫人和养子的破事呐？但传说就不一样了，这一带最出名的不就是罗斯巴·杰拉德的传说吗？占道为王，打家劫舍，简直无恶不作……”

“罗斯巴·杰拉德？”中年男人脸色写满了困惑，追问道，“你知道我是罗斯巴·杰拉德？那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嘘！”年轻人戴好手套，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别急，仔细听听。”

罗斯巴·杰拉德乖乖地止住口舌，吁了口气。

屋外传来了雨水四溅与马匹嘶鸣的混合声响，中年男子越来越感觉情况不对。

年轻人缓缓说道：“大盗罗斯巴·杰拉德，手段残忍，性格嚣张，项上人头值两千莫索”

“你到底是谁？”中年男子大声重复道，此时他的手指已经悄悄爬上腰间的剑柄。

“告诉你吧，我其实就是个赏金猎人。谢天谢地，很庆幸不用去荒郊野岭之内、风蚀山脊之外去寻找你，而只需要在这守株待兔，说到底你的行事风格还是太过张扬了。”

原来这个人就是恶名昭著的罗斯巴·杰拉德，他张大了嘴，缓缓起身，困惑的表情瞬间转为恼怒，随之快速地拔出了佩剑，咆哮道：“谁给你下的赏金？”

“拜托，肯定是罗德里克家族呀！”年轻人坦白道，“他的儿子找到了穆斯塔菲·罗德里克伯爵，而且……”

“呸！抄家伙！我们人多，干死这家伙！”罗斯巴·杰拉德大手一挥，他的随从们齐刷刷地掏出了武器。

“真是没耐心听人把话说完啊！”年轻人摇摇头，一手掀翻了桌子，另一手不知何时早已从肩后抽出长剑，闪电般朝其中一人砍去，利刃快得势不可挡，那人来不及反应，小臂就被整个切断，鲜血四溅，躺倒在地哀嚎。

“你这个狗娘养的！啊啊噢……狗娘养……”

屋内乱成了一团，无关人员全都寻门觅窗四处奔逃，店主雅梅斯循声从厨房赶来，见到这般情形，大惊失色道：“别……别在这儿打打杀杀，求你们了！”只等店主话音刚落，数道危险的亮光朝年轻人袭来，逼得他往后撤了一步，躲开了一波波充满杀意的攻击，只不过桌子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被生生切成数段，折断的桌脚到处乱滚。

“求你们了！”雅梅斯再次哀求道，大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无情踢开，进来五、六个拿着利器的人涌了进来。

“老大，是我们的人？”

“蠢货，你觉得像吗？”罗斯巴·杰拉德呛声道。

“虽迟但到……”年轻人这时倒是显得神情十分轻松，说道，“穆斯塔菲·罗德里克伯爵想要你这个活人，所以罗斯巴·杰拉德，现在你可没有什么人数优势了。”

雅梅斯仍然试图阻止这一切，远处飞来扎入柜台的斧刃立刻打消了他的这一念头，他亲眼看到那个年轻人娴熟地用剑格开其中一次攻击，然后用身法致使对手身体失衡，原本朝着年轻人要害劈去的斧头误落到了他的眼前。

他躲在了柜台后，从台面上探出头，眯着眼睛观察，他听到了金属碰撞的铿锵声，也听到了靴子踩踏和摩擦地板的咔吱声，还有各种咒骂声以及歇斯底里的吼叫声。

他见过多次因纠纷而产生的旅店斗殴，但像这样的以命相搏可是人生中的头一次。有人踉踉跄跄地跌倒在了他的对面，和他仅有一柜台之隔，鲜血狂喷不止，那人极其费力地和他对视一会，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轰然倒地。

“掩护我！”罗斯巴·杰拉德也顾不上自己的手下，他的两个随从挡在了年轻人和他之间，另外两个随从则站在他身前，举起武器抵挡住刚进门的人。

他无心恋战，想要逃跑，年轻人思忖道。

一把钢斧蓦地朝年轻人劈来，他迅速用剑格挡开，随后用靴底朝对手膝盖狠狠一跺，只听到清脆的“喀啦”声响，他的腿明显扭曲了，年轻人顺势夺过钢斧，反手朝对手上半身砍去，银色的锋利斧刃没入了胸口，血肉肋骨瞬间绽开，血泉喷涌而出，溅射得到处都是。

接着又是一只巨手握着一把大剑挥舞过来，年轻人敏捷地扭动腰身躲闪，剑锋恰好劈开他身前弥漫着的血雾。

正当这边年轻人还在与手舞大剑的剑士缠斗之时，罗斯巴·杰拉德已在两个随从的冒失护卫下，杀出一条路夺门而出。他完全管不上旅店内他那些随从们的生死，从马厩里随意牵上一匹马骑上准备逃走。此刻，一张巨网从天而降笼罩住他，将他从马背上拉扯下来。

“你们就这样活捉了他？”一个粗犷的声音将年轻人从思绪中拉回来。

“差不多就这样。”年轻人中断述说，总结道。

“听着不过瘾呐，我还以为阿莱克斯能生擒罗斯巴·杰拉德呢！”

“我当时被另外两个人纠缠着。”年轻人耸耸肩道。

“已经足够了不起了！”胖塞姆说道，“笨蛋！换做是你，早他妈第一个躺在地上了！”

众人听后哄堂大笑。

“阿莱克斯，给！”酒馆老板吉拉诺又将一大杯泛着白沫的啤酒推到年轻人身前。

这个被酒馆老板和酒友们亲切称呼为“阿莱克斯”的年轻人拾起酒杯，高举在头颅上，扭过身来，说着蹩脚的祝酒词：“拿着性命赚来的钱，就更有理由对得起自己，好好享受一番了！我阿莱克斯·亚尔冈这杯酒，敬各位！更敬乌尔姆城！”说完便往嘴边送去。

“敬乌尔姆城！”

“敬乌尔姆城！”

……

“好酒！”咕噜咕噜几下，阿莱克斯放下空杯，擦着嘴角大呼过瘾。

吉拉诺一边给他续杯，一边问道：“听说了吗？”

“别给我打谜语，吉拉诺。”阿莱克斯摇摇头。

“最近城里发生的那几起室内抢劫案，你了解过吗？”

“哦？我们开着酒馆，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赚钱的老板也关心这些鸡鸣狗盗的事了？真是稀奇了。”阿莱克斯不是不知道，也不是装作不知道，对于以此为生计的人来说，城里城外的境况都会让他留心，就别提城中各处布告栏里每个字里行间所代表的风吹草动了。

“酬金可价值不菲哦！奖励可达八百莫索。”吉拉诺说道，“再说了，不关心也不行，据说是因为治安官办事不力，破不了案，缉拿凶手的委托昨天都贴到酒馆门口了，提供线索的则酌情给予奖赏，这可是梅尔潘·勒芒公爵亲自颁布的委托。”

阿莱克斯点点头，最近城里确实不是特别太平，夜晚入室抢劫事件不断，事态严重到已有几家平民发生伤亡事件，尽管说乌尔姆这十年来就没有太安宁过。

为什么没太安宁过？这就得溯源到第二次奥希之战了。

圣恩菲尔德守保卫战（奥尔德王国方面称之为圣恩菲尔德攻坚战）中，曾经辉煌无比的希斯王国终于迎来了强盛时代的落幕，王国精锐惨败于奥尔德大军，都城丢了不说，之后诸役更是不堪一击，全线败退。到了大战末期，王储战死，老国王病死于军营之中。次子维隆·杰莱尔则在远离前线的城堡之中被一众贵族拥立为新王，即希斯王国的维隆二世。新王已立，面对北边来势汹汹的奥尔德大军，维隆二世必须为此做出抉择，是召集残余将士，直面奥尔德铁骑以求决一死战呢？还是忍辱负重渡过多莱隆河，逃到南地，等待卷土重来？

两相权衡后，维隆二世选择了后者。当时恰逢暴雨季，多莱隆河河水大涨泛滥，将周边田原淹灌，奥尔德先锋团多为骑兵，桥梁损毁严重，又找不到渡船渡河，维隆二世才得以顺利抵达康斯坦堡。

到了南方领地，维隆二世将康斯坦堡城确定为象征其王权的都城，又将以康斯坦堡为中心辐射开来的数个城镇册封给了拥立有功同时坚定支持他南渡计划的勋贵们。

乌尔姆城便是其中一个，老城主被剥夺了乌尔姆城统治权而调派他处后，这个名为梅尔潘·勒芒的公爵成了乌尔姆实际上的掌权者，新城主除了贵族派头有甚于前任，其他诸如治理城市、开发商贸的手段就大大不如了。乌尔姆在他的治下，犯罪率一直在上升着，而且根本看不到能够解决的迹象。

“梅尔潘·勒芒公爵？”阿莱克斯将喝了一半的酒杯放下，问道，“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他来自北方，行伍出身，是个脾气极为暴躁的人，也没其他的本事。”

阿莱克斯笑道：“据我了解，他还是个狠毒的专制者，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刺杀他了。”

“小声点，阿莱克斯，至少在我的酒吧里你必须这么做。”

“行行……当然了，对于我们这些流浪游侠、赏金猎人来说，乌尔姆还真是个不错的地方，这里有接不完的委托单。”阿莱克斯将杯中酒饮尽，接着说道，“吉拉诺，就简单以委托单来说，我们先假设公爵大人不会出尔反尔，在这个前提下，你得知道，撕下公告栏上羊皮纸的人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大能耐将真凶逮到，难道真的能把凶手直接绑到公爵跟前领取赏钱吗？这公爵到行政官，再到首席治安官，最后到治安执行者，每一道大门都是严格且难以逾越的，或许公爵确实会慷慨地掏出八百莫索或者更多，可最后到我们手里，恐怕也就两、三成了吧？所以面对这种委托，我只能报以微笑而已。”

“是有些道理。”

“所以及时行乐吧，公爵大人的烦恼还轮不到我们去消除。”

吉拉诺点点头，见阿莱克斯杯子又空了，问道：“继续？”

他没有说话，送上酒杯的动作就是最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