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警察局，已是当地时间早上六七点钟。

警方封闭了现场，住处肯定回不去了。硕大的城市，彻底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游荡在城市的街头，路上行人寥寥，北欧的三月天还带着不太友好的寒意，尤其是早上。慕谨言轻轻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本来穿的就单薄，被冷风一吹，更冷。

疯狂的想念家人，想念母亲。看看时间现在荷兰是早上六七点，那么家里是下午一两点左右。估摸着时间，她掏出手机。

在这个无处可去的早晨，对家人的思念，对现实的无助，最终让慕谨言还是忍不住给家里开了语音视频。

人啊，往往总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最孤独的。

二妹先将田地里的景象给她展示了一番，才跟她说话，“姐，你看，我们在南湖，这是咱家的地，大吧？”

二妹妹年轻朝气的小脸，黝黑里透着健康的红润。她身后是一片空白的已经整理好的土地。

见姐姐没有说话，二妹妹继续说，“今年天气比较冷，花生种得稍微晚一点，现在才刚开始种，邻居家的人都搬到城里去了，地也不种了，很便宜的租给了咱们家。爹娘打算都种上春花生。回头在花生地里套西瓜，一年到头能收三季。”

妹妹接着说，“姐，等到夏天，你不就毕业回来了吗，正好有应季的西瓜吃。咱们这的土质，最适合种西瓜花生了。”

听到二妹妹的话，慕谨言的眼泪就要流下来，被她生生忍住了，家里人心心念念想让她早点回去，可是她呢，现在的处境真的是一团糟。迅速转移话题，“咦，三妹妹呢？”

“姐，你傻了？三妹妹今年刚考上高中，去上学了。今天又不是周末。”二妹妹说话比较直，带着点娇憨。

就听旁边的母亲，早就着急的在那里数落老二，“勒（二）丫头，你揍么的木大木小嘚，怎哏恁姐佛话的？把电话给我。”

视频里出现母亲的身影，刚刚四十六岁的年纪，但是看起来却有五六十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脸上爬满了皱纹，尤其是法令纹最深，因为母亲爱笑。风呼呼的刮，声音从手机里很清晰的传了过来，视频里母亲的头发也被吹乱了，那花白的头发映在屏幕里。

六年了。身为长女的她已经有六年没有在父母身边尽孝了。看着屏幕里母亲脸上深深的皱纹和那满头的白发，慕谨言突然觉得，父母真的已经老了。

慕谨言对着视频里的人喊一声，“娘。”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怎么都忍不住，控制不了。

“这孩子，哭啥。娘好着呢。”

“嗯嗯，我也挺好的。”慕谨言说，声音哽咽。

她在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万一余知善的那五位同学不给她作证，那么她有可能会被判为杀人犯，判刑就要坐牢，还有可能会被遣返回国接受惩罚。或许，这次电话就是最后一次通话了。如果自己真的坐牢了，那父母该有多么失望啊！

“家里不冷吗？我看你穿得真少。”慕谨言问。

“干荷（活）得（的）热着呢，穿得（的）太多干荷（活）不得劲。”娘在那边说，好像有冷风刮到嘴里，呛了一下，她强行忍着没表现出来，继续开心的和大闺女视频。老大虽是女娃，却是她最骄傲的女儿。“恁那是晚上吗？我看天还怪黑唻。”

天黑的时候不仅有晚上，还有凌晨跟黎明之前啊，可是跟她们她真的没法说出口。慕谨言没有回答，强颜欢笑道:“娘，等过几天我拿到这个学期的奖学金，给你买几件衣服，寄回去哈。”

视频那头娘咧开干裂的嘴唇笑道，“不用不用，可白买了哈，俺衣裳够穿嘚。恁从那寄来得邮费都够再买件的了。留着钱好好攒着，说不得（定）以后有用。看看你都瘦了。”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恁学习太忙了吭？有时间好好吃饭吗？娘看恁怪累的，脸怎能白的……”

在警察局的小小审讯室里，熬了一夜，能不累吗？

慕谨言能够想象自己现在的鬼样子。如果按照她以往的习惯，跟家里人视频，肯定会先化个妆，虽然化妆品都不怎么样，但聊胜于无。只是今天在举目无亲的街头，太想念他们了，才会打这个电话。

对着屏幕，慕谨言佯装打量自己，道:“看起来很累吗，最近赶论文昼夜颠倒的，可能是有点累。没事，上课前再涂个口红就没事了，我早起太忙了光打了个粉底，脸好像是有点白哈？”对着手机屏幕当照镜子，对面还是母亲，她还真是有点不习惯，“你看我现在多精神。”说完，用一只手扒拉眼皮，做个鬼脸，像小时候一样。

“言言，你木有什么事瞒着俺吧？恁搁那来怪好吧？（你在那里还好吧？）”母亲试探着问，“昨个晚上，娘做了个梦，梦见一窝小兔子还没长毛，唉，都快没气了，眼都还睁不开。一下子蹿出来个黄大仙（黄鼠狼）要吃它们。俺想着你是服（属）兔的，白（不会）有什么危险再？”娘的话里话外都透着担心。娘从来不是迷信的人，可见长时间不回去，现在真担心到极点了。

慕谨言听到母亲的梦，心里咯噔一下，这种心灵感应，冥冥之中或许是存在的吧，但是马上被她否决了。

“娘，恁甭胡思乱想，恁看我这不是好好得吗？今天还特地起了个大早边散步边给恁聊视频哩。你不要担心哈。俺爹呢？”慕谨言一着急，竟然也说了家乡话，许久都不曾开口说家乡话了啊！

一句“乡音未改鬓毛衰”的诗句浮上脑门，鼻子又是一酸。要是坐十几年的牢出去之后，应该还是会说家乡话的吧。曾经她觉得那么土的家乡话，在异国这个空旷寒冷的早上，竟让她生出些温暖的感觉。

娘听到慕谨言的话，不疑有他，喊道，“孩他爹，你给丫头佛（说）几句话吗？”

视频转向父亲，慕谨言明显感到父亲背影一僵，曾经那个高大宽阔可以骑大马的肩膀，如今变得佝偻单薄。

“有啥好佛的，麻累（麻利）挂了，浪费电话费。”父亲梗着脸说。

父爱如山，总是带着隐忍。父亲是位标准的乡下汉子，从来都不会亲切的表达自己的情感和关心。印象当中，父亲总是话很少，却做得很多。

二妹妹抢过来电话，跟慕谨言打小报告道，“姐，你别被爹的样子给骗了，前几天晚上，我半夜上茅厕还看到爹拿着你的照片，掉眼泪呢。所以，等毕业，你赶紧回来吧。我们都想你了。”

“死丫头你胡佛什么的？快点挂了，来干荷。”那边传来父亲恼羞成怒的声音。

“好了好了，一毕业我就回去，不管花多少路费，我都回去。”慕谨言道，逃避似的想要挂了电话。

“让恁大姐好好休息，白（别）太累了。注意身体，好好学习，白（别）担心家里……”

在二妹妹和娘絮絮叨叨的千叮咛万嘱咐中，慕谨言终于挂了电话。

看看周围，天还早，就连早餐店就还没怎么开门。慕谨言觉得自己确实很累，又困又乏，想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从包里拿出钱夹，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躺着几枚欧分的硬币。手里掂着这点钱，什么都干不了，连去学校的公交路费都不够。反正时间也还早，干脆走到学校去算了。

嗯，跟家里人侃大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国外混得有多好似的，上着名牌大学，出入高档写字楼、餐厅、咖啡厅，兼个职给外国小朋友上个课就能赚到大把大把的钞票……

可实际上，慕谨言撇嘴自嘲，日子啊只有过着的人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