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要同太子说的这件事，措辞时候相当慎重。

他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知道这人实际上是面热心冷，慕权势，贪功名，看着谦逊，但自尊心极强，也非常倨傲。

唯一看他付出真情的，便是对先太子妃王芷柔以及锦儿郡主。那时候的太子殿下确实快乐而满足，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温柔。

虽然心存犹豫，但还是将该说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太监偷偷抬起眼睛觑着太子殿下的神色，可是檐下尚且昏暗，那人又站在背光处，面上只是黑黢黢一片。

风穿过回廊，发出悠长的呜咽。

太子的发丝衣角随之轻轻舞动，他一早攥紧的手指，终于轻轻松开来。

他声音带着冷意，似乎是咬牙切齿才能发出:“此事，容后再定夺，孤不想听到有人宣扬出去……是哪些人知晓此事并且告知于你的？”

太监答道:“伺候良娣沐浴更衣的那些宫人，她们都看见了。”

“都是些碎嘴的下人。”太子低声道，“杀了吧，还是死人的嘴巴比较牢靠。”

老太监心内一凉，有些不明白，太子殿下这是为了自己，还是为凌安留有余地。但他不敢再去过问太子的想法，交代下去的事情，他也不敢不去做，遂就去着手准备了。

悄悄解决几个宫人，并不是什么难事。www.tcknh.com 侠客小说网

当晚，太子也没有留在凌安房里……当地的太守生怕怠慢，给他备了最好的屋子，可像是怒气无处发泄，太子垂眸看着摆在自己书案上那造价颇高昂的文房四宝，拂袖将其扫落之后，连桌子也给掀翻了。

底下站着的太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十分茫然地跪了下去。

随后就被太子殿下骂了半个时辰。

理由无非是“外面的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他身为太守竟然还在露富，上赶子巴结储君，这是忘了父母官该有的职责，也是在百姓面前丢了朝廷的脸面”云云。

太守走出来的时候额头上大汗淋漓，面色也不大好，显然是在里面痛哭流涕地忏悔过了。

但是他其实也看得出来，太子殿下这是心里面窝着火呢！只是他不幸正好撞了上去而已。

太守退了出去之后，他又屏退了其余来伺候的人，独自一个人坐那里，有些疲惫地将靠上椅背，松下全身气力……脑海里混混沌沌的，仍是凌安的事情。

难道是荣嘉来找过她么？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叛军驻扎的地方离豫府并不太远，荣嘉显然就是冲着这里来的。

他微拉嘴角轻笑一声，www.youxs.org.***。

……

与此同时，凌安屋里，此刻也只剩了她和安逸清两个人。

隔墙有耳，所以她特地起身拿了纸笔来，两个人就这么交流。

安逸清其实想说，眼下她不用操心这么多事情，当务之急是把病先养好，但是她沉默了半晌，只道:“我逃避了太久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近来发生的事情，包括荣嘉过来找她，全一股脑儿告诉了安逸清。

而安逸清也将自己能知道的，包括战场与朝堂上的局势，悉数告知了她。

凌安到现在才知道肃国公被俘一事，也深感自己这段时间的失职……面前那青年，在谈及这个的时候，眼睛突然变得格外亮。

他握住凌安执笔的那只手，用极轻的，只有他们之间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世。”

少女手陡然一颤，毫尖坠下了一滴墨，洇在纸面上。

虽然，他们本来的关系也就恰如亲兄妹，真相只是一层窗户纸而已，早就没那么重要了，凌安也清楚，但是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安逸清也道:“你不必觉得歉疚，这本就不是你的错。”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相反是国公府，这么些年就让她们母女二人在这世道里艰难生存着，如今将人接回来，也是抱着让她联姻的心思……

愧疚的应当是他们才对。

凌安抬起眼睛，又有些哽咽了:“你是如何得知？”

于是前因后果，安逸清又解释了一遍。说实话，越在朝廷待得久了，他就越倾向于荣嘉，因为看到的勾心斗角的阴暗太多……为政者该为国为民，可那些身处权力顶端的人，似乎早就忘了初心。

大楚表面上是盛世，但都是由底层老百姓的民脂民膏堆砌起的繁华。放眼望去，北戎，南疆这几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大楚，却在一场场权力的游戏当中不断内耗，当权者享乐无度，百姓们却只能吃糠咽菜，这种天灾一来，便是千万人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僵化腐朽的朝政，需要涌入新鲜的血液，来一场摧枯拉朽的变革。

或许有人觉得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激进，他们还是很看好当今的太子殿下的，但安逸清就是觉得，一个自私虚伪的人，不可能成为一个明君。

至少，他到如今做了哪些实事？

甚至为了巩固皇权，罔顾人伦，不惜残害他自己的皇伯……如此阴险毒辣，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明君？

安逸清其实早就下定了决心，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会尽量去配合荣嘉的行动……往大了说是为了天下，往小了说，他希望眼前他的妹妹，能够获得她本该有的幸福。

……

安度清也是连夜上的野鹭山。

因为这些行宫有些年头了，也并不经常修葺，所以地震和泥石流一来，近四分之一的房屋都倒塌了。

他随大哥赶来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瑞珠。虽然他答应了凌安，不再打搅瑞珠的生活，而是要先将自己沉淀下来，像个男人一样做出自己的事业……但瑞珠的动向，他还是要知道的。

她家里面贫苦，多少能暗中帮衬一点。

前段时间，瑞珠跟随凌安来了野鹭山，他也知道这事儿。

可瑞珠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避开那个韩沥……她求娶瑞珠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瑞珠不想嫁他，明明已经拒绝得很明显了，可韩沥就是不愿意轻易放弃。

这一点让安度清心里小小地雀跃了一下……这是不是就代表，她心里还有他？

……

听闻豫府发生了大地震那日，他就急着赶紧过去。没有人能告诉他瑞珠现在如何，她实在身份太低微太不起眼，不被注意也很正常。

所以他才要亲自过去看，不然绝对不会安心。

那里的宫人对他很警惕，安度清根本进不去，他却急着询问瑞珠的情况，可是那人道:“我们这里没有什么瑞珠姑娘。公子，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安度清心里一堵，只能报出瑞珠的本名:“段大妞，我是来找段大妞的，她还有个弟弟叫狗娃，是先前跑来伺候凌侧妃的。”

这么一说宫人立刻就明白了。

“这行宫外人不方便进，这样吧，公子，你就在这里等一等，我让大妞出来见你。”

“有劳了。”安度清感激道，顺带伸手去简单理了自己凌乱的衣裳鬓发，尽量看着周正一些……可是他像是又想起来了什么，叫住那宫人，“等等，你莫要说我是国公府的人，说了她是不愿意出来见我的。”

宫人觉得很莫名其妙。

不过眼前这人应当确实是个贵公子，即便风尘仆仆，气派风度也是有的，所以就应下了，到瑞珠那里，也只随便编了个理由，让她去前门一趟。

姐弟两个的伤都还没好全，瑞珠头上缠着纱布，狗娃则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

安度清一开始躲着，没敢出来，直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狗娃眼尖，一看到安度清，就拉了好长的脸。

“瑞珠……不，大妞……”安度清搓着手，扭扭捏捏地打招呼。

女人皱着眉头，面上也很不悦:“你来做什么？”

这话问得毫不客气，与过去的恭顺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不过安度清始终生不起来气:“这里地震了，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虽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了，即便有什么事情，也都尘埃落定了，根本犯不着让他操心。

瑞珠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叹了一口气:“二公子，你就没有要做的事情么？犯不着为了我这么奔波，耽误时间和心力。”

因为你曾经为我做了很多啊。

安度清垂着面容，很想将这句话说出来，但还是忍住了，只是思忖再三，他还是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瑞珠，你没必要这么忌惮我的。”

旁边还有其他宫人，这时候都用颇暧昧的眼光打量着他们。

方才那公子自称是肃国公府的二公子，凌良娣的二哥，而那段家姑娘又与凌安是旧识……所以那公子说的大概率是真的，也难怪会是这样一个微妙的气氛。

瑞珠其实很讨厌想起过去，尤其还是在其他人面前。

安度清意识到了自己说错话，因为瑞珠正看着自己，发出了冷冷一声哼笑。

他急急忙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不必说了，二公子。”瑞珠道，“我明白的，只是我们身份悬殊，您如此待我，让我无所适从。”

这话说得客气又疏离，她心底恐怕仍是觉得他不该来。

安度清原本以为自己能比韩沥稍微强点儿，也指望这场地震能勾起她心里的脆弱，从而选择继续依靠着他……现在一切希冀又被戳破了，他有些垂头丧气，一筹莫展。

瑞珠说完就进了屋，而狗娃定定看了他半晌，脸上怒气未消，直截了当道:“你往后能不能别来找我姐啊，死缠烂打的烦不烦？而且你只会叫她伤心。”

安度清喃喃道:“是我的错。”

狗娃也不想理会他。

最后就剩安度清一个人站在那里，孤零零的，看上去有点可怜。

先前那传话的宫女见他皮囊生得不错，这会儿也生出些别的想法来，上前搭话:“公子，流水有意落花无情，您何必要执迷强求呢？”

按理来说，出于这些贵族们的礼节，他怎么也会礼貌地应上一句。

但是安度清只闷闷道:“要你管？”

那宫人这才悻悻后退一步，不敢再自作聪明了。

安度清只好离开，连背影都是失魂落魄的。

“姐，你还是放不下他么？”

瑞珠其实没走，就在门后，目送着安度清离开。

狗娃这么说，她也并不生气。

“早放下了。”她道，“我牵挂他，就像是出自习惯，总会慢慢改掉了，就是要一点时间。”

她也不知道究竟要多久才能完全遗忘，别人对她的一点点好，她都看得很珍贵……可若是如此，便就又会重蹈覆辙，她现在还算清醒，也不想再回头重新淌一遍那苦痛。

所以像这样就好。

……

一夜过去，太子几乎都在处理公务，只趴在书桌上睡了一个时辰左右。

敬忠公公也是一夜没睡，兢兢业业地守了他一晚上。

晨起，他跟没事人一样，去到凌安屋子里，陪她一起用早膳。她气色稍微好了点儿，这会儿正在喝药汤，那苦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她大口饮下去，眉头都没皱一下。

与安逸清的交谈令她多少找到了一点方向，所以现在最期盼的就是自己的病赶紧好起来，恢复活力之后，也许还能为哥哥，为荣嘉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太子看起来也很平和，两个人相处起来假模假样的，外人看来甚至以为他们是对举案齐眉的夫妇，可实则是各自怀着隐秘的心事。

太子是不打算在豫府久待的。

金陵局势才是目前最需要管控的地方，二皇子趁他不在，随时都可能直接逼宫……他出发来这之前，做了一系列布防，就是怕出现这种情况，当时忙得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在她面前，怕是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不代表没有提的必要。

太子慢条斯理的，早膳的工夫，娓娓诉说着自己的辛劳，说这段日子里，他对凌安种种矛盾的感受。他不想也不敢把自己的心托付出去，因为这是对芷柔的背叛，又因为凌安根本不喜欢他，这样做显得自己太过卑微廉价……种种原因吧，但是感情这种事情是控制不了的，尽管百般提醒自己可还是会沦陷，他已经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