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光明真的如此值得称颂，我是否该学着放手？

不同于往常晚餐时安静又闲适的氛围，今天的餐桌上有了万千思绪的气氛也受不了自己的沉闷，它不断地压迫着这一方小小的空间，迫使其不得不试图制造些什么声响来调和这片凝固。

然而它失望了。身处其中的两人都不是什么轻易容许自己失态的性子，餐具在他们手中比往常更一丝不苟，轻拿轻放之间一丝不该有的声响也无。食客低着头看似只专注于碗中的食物，筷子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另一双又熟稔地往另一只碗里添了些菜。气氛的古怪就这样被硬生生无视了过去。

“横滨最近不太平，您尽量少出门。”默不作声地把碗里的蚕豆夹出来，芥川淡淡地说了一句。

“哦。”芥川龙之介慢吞吞地把对方夹出来的蚕豆又夹了回去，声音里是自己也没发现的轻快，“不要挑食。”

芥川嫌弃地看了眼碗里的豆子：“在下吃蔬菜了。”

“就一颗，好不好？”哄小孩一样的语气。

有必要这么执着吗，蚕豆本来就只是配菜中的配菜而已，芥川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口中的豆子，在心底又一次唾弃自己的不坚定。

十分不合常理的举动，就好像是在证明什么一样。偏偏他又无法拒绝那样哀伤的神情。

更深露重。

芥川龙之介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着头顶的黑暗。真是难得的失眠。这样的念头刚一窜出来就令他哑然失笑，从什么时候开始，安眠药竟然退出了我的生活？

这么想着，芥川龙之介下意识地在身侧那颗毛茸茸的头上抚摸了一把。奔波了一天，少年早已睡熟，哪怕是在这个时候，他身上仍旧披着那件黑色的外套，仿佛随时都可以暴起伤人。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一个合格的黑手党必须学会在生活中保持高度的警惕，芥川更是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他的睡眠极浅，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把他惊醒，紧接着就是呼啸而来的罗生门。

然而此刻在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到头顶动静的芥川只是在喉咙里细细咕哝了些什么，歪头在那只手心里蹭去了不少萦绕在芥川龙之介心中的不宁后便再度安心睡去。

手心里那份软绵绵的依赖让芥川龙之介忍不住勾起唇角，他抬起手试图将它紧握，却只禁锢住一片虚无。

大抵是这段时间过得太过安定，他几乎都已忘了他们的感情是互通的，所以当那份庞杂的情感裹挟着一幅明亮的图景而来时他毫无防备。只是一瞬间的视野转换，少年夹杂着恐惧的喜悦、渗入不甘的惊愕便尽数倾泻入他的心房。明明他在最开始就知道这里的太宰治对芥川影响巨大——那是他的蛛丝，他的执念，他的求不得。

严原先生的告诫又一次响起在耳边，仿若不祥的谶语。现在他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前所未有的混乱。

可是，我该如何劝自己放手？

芥川龙之介终于沉沉坠入梦魇，恍惚中以为自己听见了夜枭的狞笑。

“人……虎？”桌子上的资料仍旧是抹去了涉事人员姓名的版本，却是难得带上了一张照片，或者说“通缉令”。照片上的少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奶白色刘海，金色的眼瞳里是密密麻麻的懦弱，芥川龙之介身为作家的直觉却告诉他，少年没有那么简单。

资料下方压着一张字条，是芥川认认真真的字迹：“昨日在下与人虎交手。败。计划有变，近日不便回家。银另有任务。好好吃饭，少出门。”最后七个字被着重圈出来放大。

唔，看上去是很棘手的任务呢。芥川龙之介的左手轻轻摩挲着下巴，那今天就待在家里摸猫好了。至于那篇写了一半的文章？啊，不想写。反正也没有编辑催稿，干脆搁置几天再补完好了。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就收不回去了，芥川龙之介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自己。

于是乎，原本懒洋洋地瘫着的芥川龙之介发现今天的比吕志有些不太对劲。

往常乖乖巧巧的猫咪在怀里不安地扭动，说它是想出去玩吧，被放开之后又只是跳到书桌上开始转来转去，一根尾巴时不时扫过被推得远远的墨水瓶跟稿纸。

“比吕志！”担心猫咪碰乱甚至弄倒了什么东西，芥川龙之介只好勉力起身把猫从桌上扯了下来仔细打量，“你今天怎么了？”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怀里明显胖了几圈的猫咪，沉吟半晌后在比吕志如人类一般的紧张眼神中以严肃的口吻慢慢说道：“仔细想想疑点还是很明显的，现在基本上可以证实了。比吕志你……”

“是不是没做过绝育？不如等芥川忙完了就带你去吧。”

抓捕人虎的行动失败了。本来中原中也还为这个结果感到诧异，从樋口口中得知是侦探社一个被芥川称作“太宰先生”的人从中作梗后内心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终于舍得出现了啊，死青鳝。下次见面看我不揍死你。中原中也一边活动手指让它们发出“咔咔”的声响，一边往芥川的办公室走去。当务之急还是去开导开导那个死小孩，最近好不容易才正常了一点可千万别又给整回去了。

推开芥川办公室的门的那一刻，中原中也恍然生出一种自己在面试的错觉，而芥川就是那个铁面无私的主考官，等待考生交给他一份令人满意的答案。

什么玩意儿？中原中也暗自嘲笑自己的紧张，芥川来来回回就纠结在那么几个问题上，就算他是主考官，要论这一回生二回熟的，还有谁比他中原中也更熟？

“中也先生。”芥川放下手头一字未动的任务报告向他望来，面上浮现出少见的犹豫与纠结，“光明的那一边，真的很好吗？”

饶是中原干部来之前做好了万全准备（自以为），仍是被主考官的一道超纲题打的措手不及。

光明的那一边？中原中也是活得恣意潇洒不错，他太不像一个黑手党了，或者说，在怪人扎堆的portmafia里他活得太正常了。他开机车喝红酒，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去大姐那儿喝茶赏花，赶巧了还会顺手帮路过的老奶奶搭把手；他哀悼死去的部下、关心普通人的死活，把自己的柔软坦坦荡荡地摊开。他怀抱光芒站在污浊之中，那双眼睛是澄澈的天空，映着地面所有的魑魅魍魉却从一而终。可他不能这么轻描淡写地告诉芥川说：“光明的那一边也就是那样。”他太清楚他们手上满是难以洗刷的罪孽，用怀里的那一点萤火代替皓月更是再可笑不过的痴心妄想。

所以他能说什么呢？对面的芥川因为他长时间的失语微微睁大了眼睛表示困惑：“中也先生？”不能再拖延了。

“啊……没什么……呃，总之那种事情是要自己去体会过才能判断的吧。”

因为无法欺骗，所以只有给出模糊的答案。

“在下明白了。”芥川低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再抬起头时目光坚定，“多谢中也先生解惑。”

“你决定了？”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中原中也感觉自己的喉咙被灼烧得干涩。嘛，算了，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臭小子满心满眼都是那条青花鱼了。中原中也这么安慰自己，就是早晚的事罢了，你难受个什么劲啊。

“决定什么？在下只是在想，咳，镜花的事。”许是中原中也眼中的喜意太过明显，芥川疑惑不解地反问，“您以为是什么？”

“没什么。”中原中也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嘴边假咳了一下，“你知道的，红叶大姐很喜欢镜花。”

芥川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眼中的神色再度变得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