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人世荒唐，我只怕你不在我身边。

太近了，这个距离。芥川龙之介对此本能地感到不安。他被芥川封死了所有的退路，只能通过他的眼睛去看——湖蓝的月亮浸在黑海中央，非但没有污染它的光彩，反而被衬得越加莹润，在浓稠的墨色里散发出幽幽的光——那确实是双极漂亮的眼睛。

“您在担心什么？恐惧，还是疏远？”芥川没有在意他的沉默，轻抚上那双眼睛，近乎自语，“倒不如说，如果您不是这样的存在，在下才会不安。”

飞蛾从未想过独占太阳，不仅是因为那灼热的光明注定无法成为私有，更是因为青天白日之下魑魅魍魉从来无所遁形。然而，然而，若光芒背后亦有深渊万丈，所谓君子也曾表里不一，那么，我是不是也能奢望你可以留在我身边，为我私有？

总有些童年的烙印在人身上过于深刻，譬如芥川龙之介对自己精神状况的不安，又譬如中岛敦时不时冒出来的软弱。

而芥川在很久以前的一个三月初曾路过一家蛋糕店，有年轻的父亲走进去买下了橱窗里最大最好看的那个用来庆祝儿子的出生。他从未告诉任何人的是那天他偷偷借着别人的期待许了一个愿望，怕神明认为他作弊还特意承诺从此就将这天定为自己的生日。那时的他只是想要有一个结实的小盒子，可以把所有喜欢的东西都藏进去，不被别人抢走。

也是在那一天，他唤醒了罗生门。初生的黑兽跟他一样瘦瘦小小，本来只能接受血肉的挑剔家硬是被生活磨练成了后来的饕餮，有时还要控制住自己吞噬的本能替他保管来之不易的食物。

偶尔，在失眠的夜晚，芥川会听见罗生门的只言片语，从嫌弃自己太弱保护不了他到抱怨太宰治今天又让它吃了枪子儿，那股金属的味道不管适应多少遍还是让它想吐。词汇量跟句子长度都与日俱增。一般情况下罗生门的话很少，除了太宰治叛逃那天它气得没等到芥川睡着的点就开始痛骂，从第一天见面开始挨天骂过去，直到听见银开门回家的声音才猛得反应过来住了嘴。罗生门从来都不知道芥川让太宰治头痛的“残暴”只是因为听见了它的抱怨，它一直以为自己装得很好。

芥川一度以为神明没有在意他的行为。后来他变得强大，很少有人敢来抢他的东西。悲哀的是当他终于能够思考要把什么东西藏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人生中没有得到过任何一样符合条件的东西。

那是神明对作弊的孩子的惩罚。

但是他偏偏看见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么，应当也与这个世界的神灵无关。

“只看着在下，好不好？”压抑已久的渴望不觉破土而出，占领了全部的思绪。

芥川龙之介眼下的状态非常糟糕。他本以为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在让芥明白自己的另一面充斥着偏执阴暗之后接受他的失望，直到听见那声毫不犹豫的赞叹时他才恍然想起，芥川本来就不是被爱养出来的水晶花。

是以现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透出来的是纯然的雀跃欢喜，纤长的手指一点点从眼角开始描摹他的五官，温热的呼吸就打在耳畔。芥川龙之介的喉结无意识地动了动，他的少年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被封存的记忆就是在此刻伴随烈火熊熊燃烧。太近了，这个距离，太近了。他只要略略低头就能在少年白皙柔软的咽喉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以警告所有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他知道芥川的肌肤其实很容易就可以留下红印，也知道他的身体究竟有多柔软；他还听见过少年细细的哭腔，泪水凝在眼眶里撑着不让它们掉落；明明这种事应该从小就见过不少却不会用那些词骂他，被折腾得狠了也只是小声控诉几句“骗子”。谁让你那么相信我呢？他带了点恶劣地想，明明已经要逃开了，不管多少次，只要他垂下眼，下一秒就依然会犹犹豫豫地往他身边凑过来，两颊氤氲着淡淡的红，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这让我怎么能忍得住不去欺负你，看你哭出来的样子？

但还不是时候。芥川龙之介心知肚明芥川现在只是被自己影响了，如果不马上解除影响的话等他清醒了会恼羞成怒的吧。更何况这里也实在不是一个理想的场合就是了。

“不行吗？”许是因为他迟迟没有回答，芥川停下了动作，声音变得低落，“在下只是想要您而已。”

这一刻芥川龙之介充分理解了司书小姐时常性的暴躁：“我可去它的规矩！”

“当然不行。”芥川龙之介勾了勾唇角，“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芥川被本能支配大半的大脑处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芥川龙之介的意思。于是他笑起来，那是一个软乎乎的棉花糖一样的笑容，连声音也带着软：“好啊。只要您不会丢掉我。”

“不会的。”芥川龙之介伸手把芥川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背，“睡一会儿吧。你今天不会有外出任务了。”

“早餐店……很难排的……”芥川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怀里一点一点，眼角蒸出一抹红。

“我今天不想吃那家了，你睡吧。”

“好。”

确认芥川睡熟后芥川龙之介还是没忍住在他唇上啃了一下，很轻，怕弄疼他。也是在这时，他眼中的墨色才飞速褪去。

“他今天有什么任务？”熟练地拨出一串号码，芥川龙之介的声音本能地沉了下去。

“因为白雾的原因，横滨的势力变动需要调查一番，在结果出来前游击队处于待命……”

“嘟——”电话那头的森鸥外听着毫不犹豫的忙音，默默地把后面那句“这太浪费资源了，所以我想让芥川君直接去实地考察一下”咽了回去。

哎呀呀，虽然有了另一尊杀神，但是不怎么好用啊。

异能者之间的波折并没有影响到正常的世界。太阳照常升起，透过玻璃窗在伏案酣睡的老人脸上留下灼热的温度。

老人不满地嘟囔了几声，睁开眼慢吞吞地踱到门前拉开：“你来了啊，年轻人。”

“打扰了，布鲁诺?舒尔茨先生。”访客没有对他的未卜先知发表什么疑问，只是简单地点头致意。

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都没在意我把头粘在了柜台上。舒尔茨扫过他手中的笔记本，抹了把脸：“进来聊吧。”

“您的左眼被抹掉了，鼻子也歪了。”芥川龙之介迈进门，好心提醒了一句。

“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了啦，旧书店老板的脸跟我布鲁诺?舒尔茨的脸有什么关系？”老人，或者应该说是青年咧嘴笑开，“倒是你，可真是让我们吓了一跳啊。”

布鲁诺?舒尔茨，波兰籍的犹太异能者，能力名为“书”。

“这个世界具体的情况书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你来找我是还有什么问题吗？”舒尔茨（他已经换成了二十左右的青年形象）从柜台下拎出一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先说好，不能问跟我有关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芥川龙之介把笔记本放在柜台上，目光沉静。

“因为被骗了。”舒尔茨闷了一口酒，语气抑郁，“你也知道书有自己的意识，说是为了挽救这个世界倒不如说它只是想救芥川龙之介而已。只要它的本体不出问题，想要创造独立世界的话等这个世界崩溃之后再写一个就行了，还省得麻烦。明明之前都是这样过来的……”

芥川龙之介屈起手指在柜台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重点。”

“好吧，重点就是因为你们同名，灵魂波动也有相似之处，再加上中间人口中的你是个温柔过分的家伙，它一冲动就擅自跟对方做了交易把你拉过来了。当然就结果来看的话，效果确实非常好。”

“那为什么是被骗了？”

“你自己干了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舒尔茨怒气冲冲地拍案而起，“我们可不知道你另一面的杀伤力能够大成这样，甚至能够直接威胁到书的本体！”

是侵蚀者的原因吗？芥川龙之介在心中思索，除了他手中的那本笔记本之外，这个世界里其它的“书”都不过是个投影，所以使用起来才会有诸多限制。侵蚀者的能力不仅可以改变它们的记载，也能够直接改变本体上记载的故事，甚至因为不知道那些书里写了什么，对他来说还是改变本体要更为简单。也无怪乎对方会觉得被欺诈了。

“我很抱歉。交易是什么？”

舒尔茨沉默了一下：“如果我告诉你那不会威胁到你们的生活你会放弃追问吗？”

“会。”芥川龙之介干脆利落地点头，拿过书站起身，“正好芥应该快醒了。告辞。”

等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见舒尔茨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芥川龙之介回过头笑了一下：“司书小姐很喜欢另一个您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