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数不清的忘忧蕈朵朵无暇，无疑都是上品中的上品，当归没有想到，他折腾了一路，居然还能有意外之喜，一时比见了金子都激动。

“这肯定有诈吧，不然这么大一片，不早被摘干净了？”他深刻怀疑自己的运气，所以并没有立马上前采摘，而是先开口问道。

许久没人应声，当归纳闷地回头看去，却见那三人痴痴地站在原地，眼中也都没了神采。

见此情形，他连忙唤出剑来，可还没有所动作，眼前也变得一片模糊……

五个小尾巴紧跟着灰衣男子，个个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几乎一刻都没有停歇。

男子搬石头，他们也搬，男子挖土，他们也挖。

这几个孩子对眼前男子的名字、来历等皆是一无所知，可他们被救活后，一时也没处可去，便都有意无意地成了他的“跟班”。

连玉依然要照顾四个孩子，可心态却与从前大不相同，她的眼睛始终亮亮的，像是重活了一回之后，就找到了心之所向。

他们殷勤地给自己找活儿干，男子对此既不阻拦，也始终不置一词，像没看见他们似的，只是神情依旧如槁木死灰一般。

五人自从被救下后，便万事自理，奈何他们再是顽强，在沼泽中也寻不来粮食衣物，很快便俱是衣衫褴褛，面容消瘦。

奇怪的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从不见那男子梳洗饮食，甚至不见他瞌睡歇息，男子外形却几乎没有变化，不曾脏污狼狈半分。

如此一来，五人愈加觉得这人实在不凡，更不愿到别处去了。

某一日清晨，他们早早起床，竟意外地发现，面前多了几袋米粮并数件新衣。

五人当即大喜过望，不用怀疑，虽然那位公子不言不语，但此处并无他人，这些东西一定是他置办的！于是他们更加勤奋，看他的目光也更加崇敬。

又过了不知多久，男子终于开口了。

“你们，没地方可去？”他许久没有说话了，声音稍显低哑。

连玉几人简直受宠若惊，马上对他讲了自己的来历，又重新谢过了他的救治之恩。

“公子，我们都是无家可归之人，愿意从此跟随您左右，以报您的大恩。”

五人直接跪了下去，可他们的膝盖还没沾到地面，便被一阵风给托了起来。

“没什么恩不恩的。”他盯着已经垒起来的小石堆，忽然变回了原形——一只浑身灰白的大雁，又以原形开口道：“我只听过妖去向人报恩，没见过人反过来追随妖的。”

“神仙！是神仙显灵了！”

除了郦一阳之外，其余四人瞬间睁大了双眼，他们原以为妖魔神怪都是书中杜撰，哪想到世上竟真有神仙！

男子无声地变回了人形，被人这般仰视，却依然神色淡淡，只说道：“我不是神仙，只是灵种修出了人形。”

“我叫随风，我妻子叫舒云。”他的眼中终于有了些温度。

自那天起，五人一雁便稀里糊涂地生活在了一起，尽管不知道随风搬石头挖土是为了什么，连玉仍旧每天领孩子们跟着他忙活，除了帮他们带些必需品之外，随风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言不发，而是时不时地提点他们几句。

“这沼泽中的雾气有剧毒，常人只要沾上，不出一月必死。”

“我先前替你们驱了体内的雾气，又在你们体内埋了个小小的阵法，如此方能避雾毒。”

“这里荒凉凶险，又位置尴尬，你们待在此处，的确能省心不少。”

“这味药我没在别处见过，吃了可以强身健体。”

“这蕈子……很是奇特。”

……

终于有一天，连玉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大人，您一直以来搬石挖土，是要做些什么？”随风不许几人称呼他为神仙，他们只好退后几步，唤他“大人”。

“建坟墓。”随风一边垒着石头，一边答道。

“坟墓？谁的？”连玉吃了一惊，神仙怎么会死呢？

“我妻子和我的。”他语气依旧平平。

“您……您妻子她……”连玉的另一个不解之处，就是随风之前着重介绍过，却从未出现的妻子。

“她在等我。”随风抚了抚手中的石块，眼神不禁柔和起来。

连玉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她对随风的敬爱丝毫未减，心中却同时钝痛不已，只觉老天实在不太宽厚。

这样一位智慧仁慈的上仙，为什么偏偏会沦落到心灰意冷等死的地步呢？

随风的确心慈，他虽然不曾露出什么和软的表情，却对孩子们几乎有求必应，还毫无保留地将诸多技艺传授给了他们，除了稳重的连玉和刺头郦一阳，剩下的三个孩子都喜欢缠着他说话。

几人只觉时光过得飞快，他们在石堆旁边搭了数个窝棚，住得更加安稳。随风依旧每日徒步去寻石块，也早习惯了身边围着一群孩子。

又是某一天，雾气之外忽然传来嘈杂之声，几人先后去探听过后，才知道是附近的小国之间起了争执，再加上收成不好，许多逃兵、流民之类被迫跑到了毒沼泽附近。

天灾人祸四字所带来的苦楚，五人已经深深尝过了，如今他们衣食无忧，是以见别人悲惨，便忍不住想伸出援手。

可他们势单力薄，能救一个两个，却救不得百个、千个。

五人只好又跪在了随风面前。

随风沉默地垒着石头，久久没有理会他们，五人心知自己要求过分，也只能无奈转身，去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或许过了数日，或许只是一个时辰后，漠然旁观的随风忽在他们面前痛哭出声，他紧紧抓着手中的石头，终于说了一句：“好。”

他随即腾空而起，在高空中俯瞰着地面上惶惶无助的人群，一个挥袖，便去了争斗之人手上的兵器，再一抬手，不知从何处召来山石泥土，一座城池立时拔地而起，那些人也瞬间被移到其中。

五人看着他轻而易举地建起了城，不禁也与那些流民一道对其顶礼膜拜，连玉眼中的光芒也愈加炽热。

雁城的一切逐渐步入正轨，连玉本就能力不俗，再加上她是随风大人的“近侍”，很快便脱颖而出，成了第一任城主。

处处欢声笑语之中，只有郦一阳注意到了随风的眼神。

随风大人是那样的无所不能，可他的目光却比任何人、任何时候还要绝望。

甚于倒在沼泽等死时的五个孩子，甚于被抱住双腿时的他自己。

雁城的护城大阵耗去他诸多心力，千百口人的生计问题也要解决，尽管想出了将阵法之力暂时附于碎石之上，以保护来往行人安全的方法，他待在雁冢的时间，还是无可奈何地变少了。

郦一阳始终游离在人群之外，他依然喜欢盯着鸟雀，乃至沼泽中终年不散的浓雾。

他不喜欢把这个凶险的沼泽叫做“雁泽”，内心直觉随风也不会喜欢与毒雾扯上关系。

“你与他们不一样。”数年以后，随风坐在雁冢中心最高的石堆上，突然转头说道。

蹲坐在一旁的郦一阳闻言疑惑地抬头望去，不一会儿又撇了撇嘴：“哪有什么不一样？”

他与旁人并无区别，也只是个永世还不清债的凡夫俗子罢了。

“你该去寻仙。”

随风已经与他相识多年，这样的话却还是头一次说起：“你血脉异于常人，天生适合修仙，或许修习法术也能比旁人快些。”

“有什么用？可能消尽了世上的灾祸？”郦一阳随口说道，他儿时起便能见到许多怪事，心中并不惊讶。

没见随风回答，良久之后，他又抬头问道：“可能助大人如愿？”这次神色郑重极了。

“我？”随风看了看他，又问道：“你可知我有何心愿？”

“我知道，那是您最想要的归宿。”郦一阳站起身来，不知何时已经满脸是泪。

随风出神地想着什么，很久之后，才露出了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抹笑。

“你一个人或许完不成。”他飘然下落，立在了郦一阳对面。

“尽我所有，倾我所能。”郦一阳已经拭干了泪，一心等着随风吩咐。

“那我就厚颜托付你这小辈一番了。”随风说道。

……

又过了几年之后，随风将连玉五人唤到了雁冢，十分平静地说道：“我就要死了。”

连玉心中顿时如遭雷击，她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不会的……”

“你们，都是些好孩子。”他语气和蔼，与寻常老人没什么区别：“只是别再执着什么功德、恩情了，这些都是因果，就算再被歌功颂德，我也没有成仙的那一天。”

“我已经，被牵绊了太久……终于能……亲自去寻她了……”

话音刚落，随风的身躯便化作了点点星芒，很快融入了乱石之中，再也寻不见了。

随后几天，郦一阳无论说些什么，都会被连玉迅速驳回，两人互不相让，争吵声也传得老远。

连玉双目赤红，郦一阳的话在她耳里，简直十足的大逆不道。

她满脑子都是多年前的那个念头：随风大人这般人物，就该遨游九天，受万人景仰，他怎么可以沦落至此！

她不允许！

“恩人，恩人，醒醒，快醒醒！”

当归茫然地睁开了双眼，连玉与郦一阳的争吵声把他搅得心烦意乱，仿佛魂魄也要逐渐被那些景象蚕食掉了。

还好他醒过来了。当归心有余悸地想着。

不对，他真的醒过来了吗？

脑中一冒出这个念头，当归突然就想跳起来，可他试了半天，却像是仍在梦魇之中，手脚都无法动弹。

正一筹莫展之际，忽听一个细小的童音叫道：“恩人，恩人，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