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那几片云飞到半路便停了下来，其上迅速降下数名兵卒，为首的银盔银甲，生来一副俊朗相貌，听得何为的呼喊却并未理会，而是径直冲向了卫子聿与舒云所在之处。

“卫仙君，末将等来迟了！”

那小将军面带急色，见卫子聿同舒云僵持在湖上，连忙指挥下属列阵站定，又一个个亮出了兵器，唯有他自己没有拔出腰间佩剑，却只是双手捧着一盏碧色的油灯。

阿蔚一瞥见那油灯，便忍不住又瞧了好几眼，待确认正是那宝贝后，便放下心来，悄悄地退到了当归等人身后，接着观察起容溆的情况来。

“孽障，还不束手就擒！”不知谁忽地喝了一声。

小将军也没料到有人会这样莽撞，便有些气恼地回头看了一眼，那说话的本还想再说些话壮壮声势，见他如此只好住了嘴。

“卫仙君……”他摸不清如今的状况，便在众人摆好架势后，打算开口问上一问。

哪知卫子聿并未应声，只是背对着他们摆了摆手，似是要他们莫要轻举妄动。

那边小将军还有些犹豫，何为却已焦急地凑上前去：“于将军，我家殿下受了伤，您快来看看吧。”

“你是……”小将军闻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姓名来历，正有些为难时，剑鸣声忽而自阵中响起，原来是卫子聿倒过了这口气，总算能将阵法交给芳庭剑来掌控，自己则腾出手来了结此事。

“于将军，可有顺利将随风大人的魂魄请来？”卫子聿并未挪动，只远远问了一句，他心中没有十足把握，只怕城隍府的兵丁降不住失控的随风。

一听这话，小将军倒没露出什么为难之色，只一面说“幸不辱命”，一面献宝似的将手中油灯举高了给他瞧。

“卫仙君，可要末将入阵将这幽叶灯交予您？”他紧接着问道。

“不必。”卫子聿摇了摇头，一扬手便将那油灯召了过来。

油灯样式简单，只将盛放灯油的瓷盏制成了叶型，细看之下可见根根脉络，虽然造型颇具生意，通体却泛着阴气，触感也如冰块一般。

灯盏中浅浅地盛了一层无色的液体，不知什么材质所制的灯芯软软地趴在上面，似乎才熄灭不久，顶端还存有些许温度。

卫子聿将其捧在手中端详了许久，才试着运起仙气，不过瞬间，灯芯便“噗”地重新燃了起来，火苗竟也是碧色的，只尖上透出些明黄色，像是叶上生出了豆大的花骨朵。

那小小的火苗也同这灯似的，泛着幽幽的阴气，不过没有油灯那样凉，温温的既不刺骨，也不灼人。

火苗燃起的一瞬间，舒云便猛地停下了动作，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像是在回应她的目光，随着卫子聿仙气的注入，那火苗竟渐渐脱离了灯盏，在不远处幻出了人形。

郦贞娘自完全清醒后，她眼前便接连不断地有仙人降临，先前已将她吓得够呛，只偶尔才小声问上一句，再听阿蔚或是当归简略解释一番。

尽管舒云此时表情扭曲，浑身血污，可这人分明是尾随她们二人而来，她家又常年供着随风与舒云的神像，只消瞧上几眼，贞娘便心中了然，不单单是舒云的身份，就连其如今发狂失常，她也认为与自家先祖等人不无关系。

她本该庆幸有人能来解救随风夫妇，可一想起惨死的连长安，心情却难免复杂，总归她只是一介凡人，在此帮不上什么忙，便只是安静地待在原处，思绪混乱地等着仙人们有所行动。

“随风大人怎么……”怎么给装进灯里去了？

不说先祖们从未谋面的舒云夫人，随风大人的形貌她只会更为熟悉，那灯火上的人形一显，她便惊讶地出声问道。

阿蔚看了看左右，见无人注意他们这边，方轻声回答道：“除非鬼差前来接引，不然死者魂魄很难在人间挪动，只有用些能盛放魂魄的法宝方能奏效……”

“这盏灯什么来历，连半仙之体也盛得下？”当归忍不住好奇，便多瞄了几眼，却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那是东海的幽叶灯，灯芯是引灵草，灯油是云鲸泪，都是天庭记录在册的仙家之物，自然不同凡响。”阿蔚曾见过这盏灯，当时还是容溆给她讲解了一番。

“怪道你这么熟悉。”当归恍然大悟。

“人死后……便半步都不能挪了吗？”贞娘看着长安的尸身若有所思。

“这怎么会？不然哪来恶鬼索命的说法？”当归摇了摇头：“魂魄倒是能动，却只能漫无目的地在生前去过的地方徘徊，有些怨气特别重的，或许还能摸到仇人家里去，总归是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些捉鬼的修行之人，其实也就是写道符请鬼差来拿人，没有仙家宝贝，旁的事一桩都做不成。”

他手里要是没有师父留下的这柄木剑，只怕连舒云的那一魄都带不出来。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阵内便又有了动静。

彷徨百年的孤魂原本时而清醒，时而疯迷，只有在灯中的片刻才像是终于怀揣着希望入睡，而今醒来时，却比睡前还要迷蒙。

随风看着已面目全非的妻子，此时此刻，无论是他还是舒云，眼眶中都再流不出一滴泪了。

一同成仙，或是一同死去，那些曾经无比真切的愿望，仿佛都已经沉入了沼泽，只留两个百年未曾相聚的死魂在世上，等着被带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舒云？”随风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朦胧，语气却比任何时候还要小心翼翼。

舒云却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像是还记得他，只忘了如何反应。

“你们是如何安置舒云夫人的那一魄的？”众人都紧盯着湖心，阿蔚忽然想起什么，便问旁边的当归。

“没用我们安置，她自己就……”当归正要说下去，却见湖心又起了变化，便急道：“你瞧！”

随风脚下平地生出一股清风，轻抚过他周身后，便飞到了舒云身边，很快又与她融为一体。

“他们夫妇二人竟连魂魄都可以相互寄宿……”阿蔚叹道。

舒云找回了丢失的一魄，短暂的停滞过后，便重新睁开了双眼。

“随风？”她轻快地唤道。

那声音清透悦耳，有些像阿蔚一开始见她时所听到的，却不知哪里有些细微的不同之处，似乎因为魂魄的完整，她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若无视那一身的血污，舒云即便已是魂体，也是个极俊雅的美人，她缓缓飘到了随风近前，只差一步时却停了下来。

二人相顾无言许久，仿佛先前众人所见歇斯底里的死魂不是他们一般，就这样默默交换了百年来的思念。

“对不起啊。”却是舒云率先开了口，她抬起双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污，又抬头看着随风笑了笑，只留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抱歉，便忽地化回了魂团，安静地浮在原处不动了。

“你还是这样……”随风无奈地笑了笑，转头对卫子聿施了一礼，随后也如舒云一般，化作了魂团。

二人的魂魄一白一红，都乖乖地悬在他身侧，卫子聿郑重地对二人回了一礼，又道“定竭尽全力”，这才将二人魂魄重新收入了幽叶灯中。

撤去了阵法后，卫子聿又到了阿蔚等人身边，何为与那于小将军也跟着走了过来。

“仙长……长安他……”他还有救吗？

郦贞娘见识了那样多的仙家手段，便不由将心底的期望问出了口，可话说了一半，她也知自己是自讨没趣，便又失落地将话咽了回去。

“抱歉，生死之事，实难转圜……”卫子聿摇了摇头。

之前卫子聿一直在阵内待着，何为见识少，又没来得及细瞧，等他出来才意识到这位仙君是天庭派来的。

这可比于适那个地仙将军厉害多了，知道该抱哪条大腿，何为赶紧凑上前来：“仙君，我家殿下他……”

卫子聿却比他眼力好上许多，早看出这里有个伤患，何为开口求人时，他已经蹲下来替容溆看诊了。

“奇怪……”沉吟半晌后，他才抬头看向阿蔚：“他受了什么伤？我怎么瞧不出来？”

……

“……阿蔚？阿蔚？”见阿蔚好久都没有反应，当归只好戳了戳她。

“嗯？”阿蔚像是刚睡醒似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卫子聿。

“嗯什么嗯！卫大侠问你话呢！”见她好似方神游归来，当归便不客气道。

“我……”阿蔚那时在昏迷，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容溆究竟遭遇了什么，一时又想起自己那风马牛不相及的梦，便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若我不来，我徒儿的一条小命怕是要交待在这儿了。卫仙君，莫要发愁了，一切有我。”

正纠结的时候，半空中蓦然传来雷声般隆隆的巨响，那人未露形貌，话音刚落，便隔空将昏迷的容溆摄了去。

磅礴的仙气在四面八方流转，阿蔚摸不透那人的位置，却只觉有双眼睛盯了自己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看向了旁人。

“嗯……正缺个人伺候，你这小吏倒算合适。”洪钟般的声音片刻后又响了起来，瘦小的何为很快也被他摄了去。

声音的主人来去匆匆，只留众人在原地莫名其妙。

卫子聿尤为迷茫，那人显然认得他，可他连昏迷的龙子都不认识，就更别提那没露面的仙友了。

他想着阿蔚或许晓得，奈何周围这么多地仙在，倒不好直接暴露她的身份了。

“卫仙君，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沉默许久后，于小将军先开口问道。

“城中现在如何？”卫子聿很快放下了先前的疑惑，一心处理起眼前的事务来。

“末将先前已派了几名下属前去，听他们来报，城中现已无大碍，似乎之前有路过的仙友帮忙稳住了城民……至于沼泽之中……”于小将军报完了城中情况，便开始逐条说起了雁泽的现状。

卫子聿点了点头，再清查一遍此地的冤魂，他便可以回天庭请人来解此地的剧毒了。

“好，辛苦你们了。可查过了吗，此地是否还有流连在附近的魂魄？”

“仙君，此地原有一条引魂路，先前死去的凡人，都已沿着引魂路去了地府……”于小将军又答道。

“只是……”他顿了顿，这才继续说道：“尚有一凡人魂魄，还留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