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无寄被带进宫时，看起来恹恹的。

她一路上始终低着头，步子也比从前小了不少，活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直到见了阿蔚，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通后，才低低地对她说道：“阿蔚，对不起，是我错了……”

这几天下来，她是真的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莽撞任性，给别人带来了无数麻烦，尽管没什么实际作用，可跟阿蔚说了这几句话后，荀无寄心中好像重新燃起了一股勇气，轻吐了口浊气后，便抬起头来，赴死似的等着延和帝的处置。

眼看殿内气氛凝结，荀无寄身后忽然转出一个人，照着她的头就来了一下。

“哎呦！”她下意识抱头呼痛，待瞧见拍她的人是方书锦后，竟罕见地没有还嘴。

方书锦仿佛没瞧出她的异常，笑眯眯道：“想什么呢！快来帮忙吧！”

……

“要我……帮忙治病？”听完当归简单的解释过后，荀无寄仍不敢相信。

“没错，只有你能救她。”刚才当归已经开天眼确认过了，不过为求万无一失，他又求隐去身形的卫子聿也看了看，两人都在荀无寄身上看到了功德金光，他这才放下了心。

“我应该做些什么？”尽管脑中还是乱作一团，可想到要救人，荀无寄还是主动问起细节来。

“就站在贵妃的床头，必要的时候出点血，别的没了。”荀无寄不通术法，当归没打算让她打下手，只是借一借她身上那层宝贝金光。

“好。”荀无寄当场就应了下来。

做了一番准备后，众人再次回到了苏贵妃寝室，当归再次屏息施术，试图将那团黑气拉出贵妃体内，只是这次动手之前，他先对着荀无寄念了几句法诀，表面看来好像毫无所用，可当归心知成了，当即重复起之前除祟的手法。

同样的婴儿虚影再次浮现，那股隐于其后的黑气果不其然随之出现，这次当归却不像上次那样慌张了，他一边控制住婴儿虚影，让它不被拉回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将刚刚借来的一道金光打了出去。

不同于留在荀无寄身上时的状态，金光自当归手中流出，与那黑气一样被周围人看得一清二楚，二者方一相遇，便凭本能斗了起来，金光一路高歌猛进，将黑气吞了个七七八八，当归正好趁机继续牵扯那难缠的婴魑本体。

可到紧要关头时，萎靡的黑气却忽然反扑，发出了临死前的一击，当归一看就知道光靠自己是解决不了了，马上给旁边的几人发出信号。

见他如此动作，几人连忙护法的护法，割手的割手。

荀无寄连眼都没眨，就拿刀在手上划了个大口子，鲜血流过指缝，却奇怪地没有滴到地面，而是一颗颗被淡淡的金光包裹着，飘到了当归身边。

有了这一层加持，当归一鼓作气，终于将婴魑连根拔起，而那阴沉的黑气也被除得一干二净。

伴随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啼哭声，婴魑的本体完全现于人前，只是还没维持几息，就化作一滩臭不可闻的脓血，落在了寝殿内的地毯上。

当归抹了一把汗，自行找了个座位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毯子不能要了，得拿出去烧掉，底下的地砖要是脏了，也得抠出来砸碎了扔恭桶里。”

延和帝自然没有异议，忙吩咐侍从进来处理，这寝殿之前当过产房，本就残留了一些血腥气，只是当时苏贵妃身体还虚弱，宫人不敢轻易挪动她，这下婴魑被除净了，苏贵妃虽然还在昏睡，可脸色当时就好了不少，便由几名体壮的宫人抬了她去了另一个房间休息。

婴魑已除，朱羽也被擒住，身边暂时没了威胁，阿蔚很是松了口气，苏贵妃身上没了邪祟，后续的治疗她帮不上忙，便跟着众人去看小皇子。

小皇子的哭声早已止住了，南平郡王亲自来看诊，却没想到这孩子竟黏上了他，一刻都不许他离开自己眼前，最后干脆窝在老人家的怀里呼呼大睡，将奶母宫人都撂在了一边。

南平郡王苦笑着点点头，算是同众人打过了招呼，满屋子的人一点动静都不敢弄出来，可延和帝一近身，小皇子便惊醒了，之后更是怎么哄都哄不住。

“这位陛下别是还没抱过孩子吧？”当归见延和帝一脸无措地杵在一旁，忍不住跟阿蔚咬起了耳朵。

“估计是吧。”其实阿蔚也没抱过孩子。

南平郡王自然也注意到了延和帝的不自然，他是长辈，比旁人少了些顾忌，当下将孩子递了过去，又指导着他纠正姿势。

说来也奇，乍一钻进父亲的怀里，小皇子竟然止住了哭闹，可他老实了不过半刻钟，就再次闹了起来。

太医早说过小皇子无恙，这会儿他不饿，也没有便溺，却还是哭闹不休，众人又是心焦，又是纳闷，正着急的时候，殿门口转进来一个人。

“给我抱抱吧。”原来是卫子聿忽然现出了身形，他自延和帝手中接过了孩子，对着襁褓低声念了几句口诀，手上的雷火之气悄悄在婴儿体内游走了一圈，如此不过片刻，小皇子便安然睡了过去。

将孩子交给宫人后，众人去了前殿稍坐，见他们不解，卫子聿便笑着答道：“他只是不大习惯，没什么大问题。”

他略略说了几句，并未具体说明。

旁人没多大反应，南平郡王见了卫子聿却面露异色，他来回瞧了瞧延和帝与卫子聿的面容，终究没有吭声。

“陛下，娘娘醒了！”宫人满脸喜色来报，延和帝闻言便去看望，见她果然好转了不少，又陪着她用了些粥，才转身出来。

阿蔚这会儿不想说话，一边摩挲着手上的镯子，一边低头想着什么，当归坐着歇够了，见她走神，便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想什么呢？”

这话惊醒了同样在发呆的荀无寄，她闻声也望了过去。

“想回家了。”阿蔚垂眸答道。

“你不是老早就想回去了吗？”当归不解道。

“不一样。”阿蔚摇摇头：“有些事，想回去问问我爹。”

当归还要继续打听，延和帝却已经出来了，只是他方才坐定，便听荀无寄直接说道：“陛下，我有事想求您。”

延和帝听了一愣，随后笑道：“你提条件应该早些。”

荀无寄一张脸涨得通红，她并不想要挟对方，从踏进宫门开始，她就存了死志，如今峰回路转，心中想的就多了。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延和帝温声道。

“陛下，我想代那些舞伎受过，求您放了她们吧。”荀无寄直接跪了下去，给延和帝行了个歪歪扭扭的大礼。

方书锦惊得险些跳起来，回过神来时，已经来不及说话了。

“你认得她们？”延和帝也有几分诧异。

“不算认得。”荀无寄老实答道。

不等延和帝追问，她就主动说起了原因：“我是谢氏后人，代她们受过也是应该的。”

此话一出，室内顿时鸦雀无声，还是延和帝率先开口，与她一问一答了起来。

当日宫内闹了刺客，福安大长公主与方书锦自行到御前请罪，延和帝却将此事轻轻揭过，就连那些入狱的舞伎，在审过之后也没有立即诛杀，然而方书锦不愿后续再出什么乱子，也怕荀无寄冲动之下胡乱行事，就将她暂时软禁了起来，可荀无寄之前因为阿蔚话里透出的意思，对方书锦起了防备之心，察觉情况不对，便瞒过了监视她的人，悄悄潜入公主府寻方书锦对质。

听说宫中出事，荀无寄心急如焚，可她深知自己的斤两，只好回去等消息，后来听说阿蔚平安无事，才稍稍放下了心，然而随后她又得知行刺皇帝的素霜姑娘是谢氏后人，心情就完全平复不下来了。

方书锦只当她是为阿蔚担心，也没多想，只是这回却让人将她更严密地看守了起来，直到宫中来人。

“你说你是谢氏的后人，那你是哪一支的？可有什么凭证？”惠陵谢氏可是个大族，称帝的嫡支已经被李氏杀了个干净，倒还剩下不少旁系。

“没有凭证。”荀无寄摇了摇头：“我是哀帝的遗腹子。”

“什么？”方书锦惊道。

哀帝是谢氏王朝的末代皇帝，皇城被攻破时便以身殉国，彼时尚不足三十岁。

哀帝的女儿，这身份可比谢氏后人有分量多了，延和帝却没起什么心思：“那些姑娘，朕已经让阿锦带出宫了。”

荀无寄连忙看向方书锦，见他点头，面上便有几分尴尬无措。

“朕无意惩处她们，也不想对惠陵谢氏赶尽杀绝，方才你说的话，出了门便忘了吧。”

延和帝三言两语结束了这个话题，又让阿蔚等人下去歇息，卫子聿没离开，当归则被南平郡王拉去说话，最后只剩下阿蔚和荀无寄两人在一处。

“阿蔚，对不起，之前我扯谎了，苏贵妃的病症，我其实是在一位太医的记录里看到的。”荀无寄小声说道。

深宫内苑阴气重，倒确实是容易生出这些邪祟来，只是没想到地仙玩忽职守，原来早在多年前就有了例子。

“你不是遗腹子吗？怎么能看到这个？”阿蔚没生气，只是有些纳闷。

“当年城破之前，我爹预感不妙，就安排我堂舅带着我娘先行离开，归拢行李箱笼的时候，不知是谁错把这本不大重要的记录夹在了里头，我小时候就喜欢看这些杂书，只是后来被舅舅发现，叫他一把火都给烧了……”谈起往事，荀无寄半是怀念，半是感伤。

“你之前说跟那几个姑娘算是认识，又是怎么个‘算是’？”阿蔚忽然想起进宫之前，荀无寄离开时频频回头看向她们，现在想来，她估计不止是看自己了。

“一开始只是因为她们都长得太好看了……”荀无寄有些不好意思：“我早听说过白素霜的大名，可最初注意到这个名字时，她还只是小有名气……”

“小时候我缠着舅舅问家里的事，他总是挑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说，有一回，他说他曾经收过一名义女，名字就叫素霜。”

“素霜是你舅舅的义女？”阿蔚倒有些不明白了：“那你们怎么不早些去和她相认？”

“我舅舅没了好多年了，而且，之前我只当她是个名字一样的人。”荀无寄后悔了，若是当时问上一句，说不定就能阻止她的计划，好在最后没造成什么伤亡。

“为什么？”

“我舅舅说，她那个义女四肢不大协调，当年无论是学舞蹈还是武功，都没有老师乐意收。”

“可她现在是锦阳最有名的舞伎。”荀无寄随了母姓，如此算来，素霜应该也姓荀，她不仅舞姿出众，武功同样不差，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阿蔚，你知道吗？我这名字就是舅舅取的，他以为我娘怀的是个男丁，还指着孩子生下来回去复国，结果娘生了我这个女娃。他本对我寄予厚望，可女子之身不能承继复国大业，自然也没法寄托他那满腔的国仇家恨了，无寄，便是这个意思。”憋了许多年才有了机会，荀无寄似乎想在今天把心里话倒个干净。

“可是，没了寄托又有什么不好。”

故土早并入了夏国，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惠陵谢氏的声名早如尘土般随风而去，荀无寄甚至从未有机会领略其风采，可此时此刻同旁人说起自家那滞留于想象中的辉煌，她的声音终于哽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