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尾记」

第 73 章 君凌九天我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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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蔚扶着栏杆干呕了半天,呕得头昏眼花,呕得天昏地暗,呕到附近客舱的人都听到了动静开门看热闹。

她刚睡醒没多久,头发还乱糟糟的没有梳理,活像个昨晚加班过度的女鬼。

好歹晕眩感已经消了不少,阿蔚现在只想回房躺着,她勉强擦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几乎是闭着眼往回走,正到处摸索着房门时,旁边忽伸来一只微凉的手,将她稳稳扶住。

阿蔚浑身一激灵,差点当场蹿到江里,心脏也跟着狂跳了好一阵,只是那只手似察觉到了她的退避,当即改扶为抓,不由分说地把她带进了客舱。

“……二郎?”阿蔚迷迷糊糊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这一声不仅干哑,还弱得跟蚊子叫似的。

容溆却没有回答,只默默递过去一杯清水,才轻轻应了一声。

“嗯。”

阿蔚小口啜着杯中温热的水,想借这杯水压一下五脏六腑中的不适感,可心里的震撼,却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了。

她居然晕船!

她,一条人鱼,修炼多年,身法过人,轻身连翻几十个跟头都不在话下,地上不晕马车,天上不晕别人的祥云,居然会晕船!

简直就是灵种的耻辱,水族的笑柄!

这一事实的惊悚程度简直不亚于她那足以令天庭降雷的身世,阿蔚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前一天她吃的那碗汤团早已经消解无踪,否则那场面,实在是不敢想象。

一杯温水下肚后,她自觉状态好多了,便将杯子递了回去,轻轻道了声谢。

容溆似也被吓到了,垂眸回忆了半晌,才发现两人果然没有一同坐过船,不过他怎么都没想到,阿蔚会晕得这么惨烈。

那一个“谢”字音未落,他便飞速回道:“不用。”

经过这么一遭,阿蔚算是彻底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发觉容溆就坐在床前,一旁桌上摆着个托盘,装着水壶、水杯等物。

他一早不见人影,就是去找伙计要水了,等他端着托盘回来,就见到一群人正在围观呕得快断气的阿蔚,这点温水刚好就派上了用场。

“你现在可还辟谷?”容溆忽问道。

阿蔚闻言点点头,又补充道:“只是没以前那么严格了。”

容溆思索片刻,似乎还是不大放心,又嘱咐道:“这几天最好先不要进食。”

这是自然,如今便是请她吃,她都不想吃了。

大船仍在江面上平稳行进,阿蔚顺过了气,虽然头还是晕乎乎的,可她不愿躺太久,只在床上倚了会儿就起身洗漱。

她睡相不差,奈何一大早折腾了这一通,头发竟比平时还要乱,她用梳子梳了几下,一时没心情把头发编好,扭头瞥见容溆的高马尾,便灵机一动,偷懒地将满头长发低低束在了脑后。

如此不过一小会儿,她就再次出了客舱。

快要日上三竿,船上客人几乎都已放好了行李,三三两两地跑到甲板上观景闲话,两岸绿意盎然,似乎才过了一宿,初春的萧条就被永远留在了昨日,让人终于有种冬天过去的感觉。

其实冬天早就过去了。

江水一下下地拍击着船身,阿蔚一面远眺岸边的景象,一面凝神细听大大小小的各类声响,不知不觉间,心头的不适竟退了不少。

风声、水声、闲话声中很快插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来者步伐沉稳匀称,阿蔚不用回头便知是谁,刚好昨日话未完,待来人在身侧站定,她便缓缓问道:“二郎,我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容溆会意,抬手布下一道无形障音结界,他盯着阿蔚面上浅淡的表情,心中不由动摇,“你想说?”

阿蔚双手抓着围栏,也于此时转过头来,脑后几缕发丝恰被江风扬到对面,轻轻抚了抚容溆的衣襟,她将头发拢好,见容溆小心翼翼,一时又有些不自在:“一直听说玉霞山上修行十分清苦,可还没来得及问问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容溆有点不知该说什么,适才她分明是要谈自己的事,怎么话头一转,竟开始问起他了?

“你好像变了不少。”阿蔚观察着容溆的神色,忽然展唇一笑,“长高了,有兵器了,而且……还更漂亮了。”

看着满是笑意的阿蔚,容溆一时错愕,本来他听到前句还有点紧张,却没想到阿蔚竟学会打趣人了。

“你……”过了好半天,他才憋出了一句,“你这都跟谁学的……”

要知道,从前的阿蔚,连如何笑都不会。

不过,他也没有忽略阿蔚的问题:“玉霞山的生活并不苦,只是……”只是他错过了很多事。

错过了一起长大,也错过了东海上空的电闪雷鸣。

“只是什么?”

“只是……几位上仙喜欢作弄弟子。”容溆稍迟疑了下,就如此答道。

这话倒不假,若不是那些上仙早有前科,在雁泽时他也不会想当然,进而误伤了阿蔚。

当然,这只是他在心里为自己做的小小辩解。

“那你呢,母后说,这几年来,你只托人送过几趟东西,再没踏入龙宫一次。”容溆的语气中并没有责怪,“可是有人怠慢了你?”

“怎么会?”阿蔚笑着否定,不说后来,只说她频繁在龙宫来回的那两年,还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脸色看。

“我爹给我留了许多课业,一忙活起来,也就没空出门了。”当然,后来她明白了,烑已对她的修炼也没多上心,只是单纯不想让她在外,尤其是在龙宫露面而已。

那时她只当烑已不喜东海,没想到根本原因还在自己身上。

其实阿蔚的故事很简单,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烑已与凡女相恋,那女子诞下孩子便难产而亡,灵凡产子乃是禁忌,必然引发诸多不幸,那女子的身亡就是头一件,烑已自知犯忌,只能带着年幼的阿蔚四处躲藏,不想那日他只离开了一会儿,容溆便误闯两人暂住之地,将她带到了龙后面前。

彼时阿蔚外貌气息均与普通人鱼无二,龙王夫妇乐得她与容溆作伴,便将父女俩一起带回东海定居,直到阿蔚年纪渐长,许是周身气息发生变化,终被天庭所察,引来了一场天雷。

这个猜测还是龙王后来提出的,他说烑已父女俩罪不至死,给阿蔚指了条活路,让她上岸寻找奇药“回颜”的材料。

可容溆在玉霞山上待了数年,所见所闻都比阿蔚要多得多,在他看来,这所谓的寻药,某种程度上更像个托辞。

只是他不知,龙王给出的这条路,是想让她心中存有一丝希望,还是另有奥秘。

“我爹他啊,到最后也没肯与我多说两句……”阿蔚语气中不乏怅然,“除了一个‘游’姓,我娘的名字、样貌、性格、籍贯,这些我通通都不知道。”

容溆心下一紧,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一直是这样,不想说也没办法。”阿蔚勉强扯唇笑笑,又问道,“二郎,之前你回东海,可有见到他,或是听到什么消息?”

“……没有。”

“没什么消息的话,说明他没有乱来。”阿蔚闻言反而松了口气。

“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不是毫无办法。”

“我娘一定同他一样爱穿红衣,脾气却跟他不一样,柔中带刚,洒脱仗义,且十有八/九是中州人士,或是曾在中州生活过。”

“等有机会能回一趟东海,我再问他一问吧。”阿蔚如此说道,只是她知道,父女俩一个刑期无尽头,一个须得隐姓埋名,要想再见,或许只能等待奇迹发生了吧。

龙王所指的那条生路,旁人都多少能察觉出不对劲,她自然也不是一无所觉。

可是除了依言行事,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容溆注意到,说这些话时,阿蔚的眼睛一直亮闪闪的,像是将九天银河与海上粼光都糅合了进去。

那是他从前不曾在阿蔚眼中,乃至任何地方见识过的神采。

可是那光芒很快就熄灭了。

阿蔚的讲述并没持续多久,说罢便自去吹风赏景,容溆眼看着那光由绽放到熄灭,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中蓦地生出一股冲动,从前一直不知由哪里说起的纷乱细节竟一瞬汇成了一个答案,让他脱口而出:“你不用等!”

那声音几乎要穿破障音结界,阿蔚扭头看他,面上浮现出不解,好像即将脱线的风筝终被拉了回来。

“你不用等!你不用躲!”区区几个字,却几乎耗尽了容溆的气力,这段时间他脑中塞满了各种资料与消息,却始终理不出头绪来,一时觉得天庭设下劫难是要阿蔚历练,一时又觉得天庭直接搬出引雷阵的架势太过离谱,其中定有蹊跷,他认定了天庭不是真想要阿蔚的性命,却从没有想过,阿蔚当时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才走上了这条路。

乍被天庭降罪行刑,奄奄一息之时被龙王救下,对方却给她指了条充满了缥缈与未知的路。她这样平静,不是因为相信“回颜”的作用,却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假定了前路皆是泡影。

她已经做好了在凡间终老一生,甚至是在途中死去的准备。

他终于理解了阿蔚的遭遇意味着什么,也终于知道,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是什么了。

此刻容溆心头堆满了恐慌,他不想成为被她仰望的存在,也不想得道后接受她的跪拜祝祷,他深吸了一口气,脑中飞速地理着思路,试图向阿蔚传达些什么。

最容易谈起的,却是几件旧事。

“天庭有位崇陵君,他原身是一只山魈,千年前开智,后拜入郢山灵君门下,修炼数百年得以飞升,被分去管北方山岳,百多年前,他入世游玩,随手买下了一家妓馆,说要尝尝救风尘的滋味,几年内就把馆里的姑娘嫁了个干净,只剩个面上有瑕的粗使丫头没人要,崇陵君因而心生怜惜,又存了想让世人后悔的念法,便帮那位姑娘脱胎换骨,将其变成了个绝代佳人,然后一来二去,两人结为连理,那姑娘后来有了身孕,可还没等孩子出生,崇陵君竟生出悔意,就此消失。”

“崇陵君亲手将那姑娘拉出苦海,又一脚将她踢了回去,她怀胎十月艰难产下一女,却再没见崇陵君露面,后半生百病缠身,郁郁而终,女儿因此恨上未曾谋面的父亲,誓言替母报仇,她童年厄运不断,所受苦楚并不比她母亲少,修行数十载才略有小成,后来她直接杀入崇陵,与其父大战了一场,双方两败俱伤,女儿却于打斗中悟道飞升,位列仙班,天界皆称她作‘岫仙子’,如今父女二人皆镇守北方,护佑山川太平。”

“《芙蕖灯》这话本你听过吧,其来源也是近百年的一桩真事,北海龙王三子宗澯,也是我远房表哥,数十年前他在檀州襄水任职,上元佳节一群官家小姐到水边放灯,有位名叫莲心的庶女不受众人待见,所制芙蕖灯被人做了手脚,没漂多远就直接沉入水底,那灯恰被我表哥拾到,一番波折后,他才找到放灯的人,两人没多久就订下鸳盟,北海龙王不过稍加刁难,就答允了他们的婚事,如今我三表嫂好端端地待在北海,从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

“我看过天衢宫的记录,历任花仙之中,飞升前曾与凡人有过纠葛的就超过半数,与之生下孩子的至少占了十之一二。”灵虚殿中不保存已飞升的灵种记录,可有类似经历的花灵却不止一两个,他大致算了算比例,后来又悄悄去了一趟管仙籍的长生殿,这才证实了自己的推算。

“三界明面上排斥所谓半灵半妖,可他们若修行有成,照样能位列仙班。不过千百年间,三界就有这么多的灵凡、仙凡通婚生子,还不包括我未听说过的例子,天庭插手的次数却寥寥无几,少数的几次干预,也都没有直接派出雷部,唯独对你,几乎毫不容情,可后来,他们也撂开手不管了,你在凡间并非没遇过天庭的人,却从没有谁出手欲擒拿你回去问罪。”

“所以,所以……阿蔚,你不必怕,我不会再让哪怕一道雷伤到你。”他的长篇大论不知在证明什么,似乎只是想打破那层飘忽的隔阂,想让那道光芒再回来。

“你没有做过坏事,还帮过不少人,你不用再躲躲藏藏,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你想做的事。”

“你不要怕,不要怕……”说到最后,他声音中隐藏的颤抖渐渐遮掩不住,那一声声安抚,似说给对方,也像是说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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