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纯臣」

第510章 五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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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赛因几乎一眼就看到康里布达,康里布达也笑迎了上去。哈赛因不自在地侧低下头,拿手揉脸,抬头时脸被太阳晒得有点发红。

沈书走近时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中间隔着十来个人,哈赛因抬头时便看到了沈书,嘴角那点笑意收敛起来。

“沈主簿。”

“侍卫长大人。”沈书客客气气地同哈赛因寒暄完,便说,“我已叫人去通知太守府,箱子先解上岸,等太守府的人到了,得把渡口这一块地方清出来,隔绝闲杂人等,再行清点。”

哈赛因敷衍地点头,说:“我只管押送,对了,主簿还记得答应我家大人的事?”

“记得,放心里了,只要数目正确,大人在隆平留一晚,明日一早,大人随我到太守府,亲自看着太守写,再给丞相带回去。”沈书鲜有这么客气的时候,这笔钱关乎到北运的漕粮,也就是关系到数十万饥民可能有的生路,有钱就好办了。

当天沈书一直在码头呆到夜幕降临,岸边支了几个凉棚,外头架着锅,熬的大骨头肉汤,空气里充满了花椒的香气。

“沈大人,你也来吃一碗。”林丕端来一碗肉汤,烫得放下碗就忙用手抓耳朵。

沈书乐了,丢开手里的账本,起身端碗走出去,看到许多太守府里派来的杂役和小吏,这些人多是认识字,会算账的,忙得不亦乐乎,沈书一眼望过去都是乌泱泱的人头。

外头比棚子里冷得多,碗也没那么烫手,沈书埋头喝一口,激出了一脑门的汗。

林丕跟出来,挨着沈书坐下,他的动作十分当心,沈书是坐在一个麻布袋子上,稍不留神,就会滑到地上去。

“多谢沈大人了。”林丕不无感慨地说。

沈书斜斜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林丕仍十分激动,嗓音略微发颤:“早先以为主簿都是推托之词,是我小人之心了,不过这钱,来日是要还给杭州?”

“当然要还。”

林丕的眉头皱了起来。

沈书:“就看大都想拿什么填杭州的军费了。”

“军、军……”豆大的汗珠从林丕头上往下掉,他忙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瞪大了眼睛张望一圈,朝沈书的方向凑近,唇角舌燥地微微张嘴,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这是杭州的军费?”

“是吧,达识帖睦迩应当不会慷慨解囊,从私库拿钱买粮。”沈书气定神闲地喝完肉汤,用嘴啜着把碗底一小块肉咬进嘴,缓慢地咀嚼,咽下去后才对脸色发青的林丕说,“漕粮进京后,京城总要拿钱出来,他们拿什么,我们就给杭州什么。”

江风吹进二人之间。

林丕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时沈书已经起身回凉棚里清点账册,蜡烛微黄的光亮流泻在少年人的脸上。沈书看着有些犯困,不时以手掩嘴,眼也不抬,手把算珠拨得啪啪的响。

所有由哈赛因解运到隆平的铜钱清点完毕,四下里鸡鸣已经响成一片。沈书家里有车来接,便在渡口上向林丕挥手道别,两家的马车短暂碰在一起,分头没入不同的巷道。

沈书先去和哈赛因碰头,到太守府拿周仁的条子。看见哈赛因,周仁的脸色不大好看,当面没说什么,哈赛因拿到东西,朝周仁抱拳,退了出去。

沈书在周仁的书房里待了一会,他无非担心将来这个钱需要从隆平出,沈书倒车轱辘话安抚周仁,不忘看他脸色,知道在军费这个窟窿填回去之前,周仁是无法彻底放心的,索性便闭嘴垂手站着。

周仁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等到辰时,从太守府里和同僚们出来,沈书把林丕叫到车上说了几句话,让林浩在路口把林丕放下车。

沈书便在车上睡得不省人事,被人抱起来时他睁眼隐约看到是林浩,便又睡了。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晚上起来吃饭时人还有点呆,横竖晚上是不出门的,索性省了洗漱,吃完饭把碗一推,又钻到床上去睡。

半夜里沈书让人摸得血气上涌,只以为在做梦,不自觉便把脚勾在来人的腰上,睡了这许久一口水都没喝,沈书的嗓子干哑,那一声“哥”叫出来,纪逐鸢连眼睛都红了,把人抱起来翻了个身。

这下沈书彻底醒了,看到是纪逐鸢,便配合他。

屋檐上不断有水滴朝檐下的小渠中滚落,听起来像下雨,沈书在纪逐鸢怀里翻了个身,把头埋在纪逐鸢的脖子里。

“明天还走吗?”昨天睡多了,沈书已经毫无困意,现在还有点回味。入冬以来,他和纪逐鸢各忙各的,各自心里都装着事,就算晚上睡觉,也少有踏实的时候,更别说这么酣畅淋漓地来一场。这事儿虽羞于承认,沈书的体会却是,每当彻底沉浸其中,他就可以把什么都忘了,暂且不去想天下大势、百姓疾苦。

现在沈书也比过去想得开了,再怎么着急,以一人之力,能做的事有限,人都只有一辈子,总还是要从冗杂的琐事里寻摸些许活着的快乐。

纪逐鸢说话的声音把沈书从走神中拉了回来。

“不走。”纪逐鸢从沈书一只手腕上把打成死结的发带小心解下来,给沈书揉搓腕子,有点懊悔,“疼不疼?”

“不疼啊。”沈书嘿嘿一笑,一条腿跨过去横过纪逐鸢的腰,紧紧把纪逐鸢抱着,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相当实诚地说,“我挺喜欢。”

“还喜欢?嗓子都哑了。”纪逐鸢将信将疑,不知道沈书是不是又在讨他欢心。

“昨天睡了一整天,没怎么喝水。待会起来让人煎一剂枇杷叶来喝。”

“昨天没去坐馆?”

“漕运忙得要死,上课只有放一放,姚老先生愿意跟我换。”沈书道,“杭州府那笔钱到了,昨天一早点完,现在交给林丕去收粮食,我就不管了。”

“那就是接下来都没事?”

“怎么没事?”沈书哭笑不得,“要过年了我的哥哥!”

纪逐鸢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到底沈书是年轻人,过年的礼俗一样不少,只不过今年没什么人上来要写春联,便花了一整天在家里写对联,只给自己家里用。腊月廿七,有人带着妻儿上来拜会,沈书让人给他儿子封了个红包。李维昌的妻子长得平平无奇,儿子同他挂七分相,进了屋便东摸西看,显得对什么都很好奇。带他们来的人沈书不认识,料想是李维昌派的人,他人在大都,凡事只能传信,一来一去,也要耽搁时候,沈书让人给他传了最后一次话,叫他不用再回信了,等他人回隆平来时再说。

过了晌午,家里的佃户从城南过来拜年,一直到了傍晚,沈书喝茶喝得已经有点走不动道,一挪脚步,满肚子叮呤咣啷地响,便叫小厮挡客了,叫上纪逐鸢一块,去林丕的家里蹭饭吃。

夜深人静,林家家规森严,整座家宅从天黑以后,便再无半点喧哗。

“还是认铜钱,今天来的人多了足足六倍,只不过这要说过年了,过几天恐怕就再无这等光景了。”林丕捋了捋下颌稀疏的胡须,“外头摆的摊子,除夕下午收,过完正月初一,初二再摆出去。”

“林兄辛苦。”沈书见林丕没有提,便坦率直言,“不知道账目可有?”

连这笔钱也是沈书想办法弄来的,林丕也比之前好说话了,即刻让人把账册拿上来给沈书过目。

“还是差得远。”沈书粗粗过了一遍眼。

“是啊,过完年得抓紧了。”林丕道,“不过我有信心,十五万石可以完成。”

沈书笑了笑,把账本放回到桌上。

林丕要叫人上茶,沈书听见“茶”字只觉得肚皮都要炸了,忙起来告辞。

“你觉得十五万石完不成?”上了马车,纪逐鸢让沈书枕在他的腿上,手指在沈书的耳朵上打转。

沈书是侧卧,能看到车窗的布帘被风一下一下抛上去。

“照现在的速度,弄不好三月过完都收不上来。”沈书打了个哈欠,换了一侧枕着,倏然他的脸又有点发红。他面前是纪逐鸢的腰,马车稍稍一颠簸,他的姿势便会十分尴尬。

纪逐鸢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发哑:“既然交给林丕负责,你就不要管了。钱已经给他弄来,你急也没用。”纪逐鸢还有话没有说尽,到时候方国珍的船会不会乖乖派去嘉兴,现在还未成定数,只得宽慰沈书,季孟既然已经出发,能卖出去多一斗米,就能多活几口人,顶不到漕粮抵京,也只能说命数如此。

沈书嗯了声。

许久,纪逐鸢没听他说话,以为沈书睡着了,便用一只手贴着沈书的脸,将他朝自己膝盖的方向挪一点。

沈书压根没睡着,耳朵红得不行,只能硬撑着假装睡得迷迷糊糊,顺势移开。他听见纪逐鸢放松地长出一口气,想要克制自己不出汗,耳朵却发烫起来。纪逐鸢的手指就在他的耳廓上,却没有移动,沈书心中不断打鼓,生怕纪逐鸢看出什么来。

这么一路紧张地等到马车停下,纪逐鸢抱起沈书,回家便把人放到榻上去,替他脱了鞋子盖被子。

听见关门声时,沈书这才睁开眼睛,门外人影走远,沈书吁了口气,连忙在被子上把脸上和脖子的汗水都擦了擦。等到纪逐鸢打水回来时,沈书真的已经睡着了,纪逐鸢便坐在榻畔,轻手轻脚给沈书擦脸,掀开被子擦脚。

二十岁的沈书已经完全长开,手脚修长,唯独他的一双脚,竟比纪逐鸢小一圈,纪逐鸢用手握了握,脸上发烧,连忙把被子扯过来将沈书捂严实。

眨眼就是除夕,吕珍镇守绍兴,隆平城内张灯结彩,颇有应天府的气象。

下午,纪逐鸢牵着沈书到城里逛,买了不少彩纸、彩灯,沈书还想买几匹好布。

快被红纸堆过脸去的赵林从纸后面探出头来说:“少爷咱们的新衣服不是已经叫做了?”

“你一年就穿一身衣服?”

史旭拿肩膀朝赵林一撞,红纸掉了一地,赵林啊的一声大叫,顾不上收拾地上的纸,对着史旭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沈书哈哈笑了会,不管他们,跟纪逐鸢到铺子里去挑料子。掌柜认识沈书,忙把人引去后院。

康里布达早已经在等,赵林和史旭两个留在铺子里喝茶吃点心,沈书和纪逐鸢则从铺子侧门坐车离开。

“穆玄苍回来了。”康里布达说,“我已叫人带他过去见韩林儿,对了,他被人刺瞎了一只眼。”

沈书瞳仁紧缩,喘息数声。

纪逐鸢伸手握住沈书的手,摸到他的手心有汗,正要开口询问时,沈书先一步已在问康里布达:“给他找大夫了吗?”

“他说不用。”康里布达看着沈书。

“怎么?”

康里布达:“穆玄苍身手不弱,能伤到他的人不多,他现在孤身一人,又和韩林儿分开了,怎么会被人盯上?据我所知,洪修派戴沣到大都之后,注意力已不在穆玄苍身上。暗门一心只想上皇太子的船,根本顾不上内斗。”

“等见到穆玄苍的人,我问问他。”听到穆玄苍瞎了一只眼睛,沈书心中剧震,不禁想起当初穆玄苍泅渡大江,从穆华林的手下死里逃生,硬生生掰下嘴里的金牙好叫人去为他请大夫。这一次,他又是付出了什么代价虎口脱险?

可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难道就为了虚无缥缈的复宋?

纪逐鸢紧握了一下沈书的手。

对上纪逐鸢的视线,沈书勉强挤出一丝表示无事的笑,他的眉头始终紧拧着没有松开,马车车轮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越来越响,就像要撑破鼓膜一般让沈书的头都痛了起来。

康里布达犹豫再三,还是说:“他似乎不想多说,你可以试试。”

“今天回来的?”

“早上来找的我,我的手下带他过去后,回来禀报说他刚到地方,里面就传出来哭声,许久才停。我吩咐过让他们不要贸然打扰,他们待了一会,没见到什么异样,就回来了。”康里布达看一眼纪逐鸢,想了想,又道,“哈赛因已经到杭州了,我让他带去的信鹞往后可以作为传书之用。”

“唔。”沈书心事重重,过年的喜庆顿时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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