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奚看着裴悠，他还未曾同裴旻商量过用什么方式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平时万般小心藏着，只敢在没有见过自己的裴小六面前露面，从没想过会突然被认出来。

接，还是不接？

裴悠见六哥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也不动，更没有过来要抱自己的意思，原本因为见到了哥哥而明媚起来的心情瞬时蒙了阴，嘴角也耷拉下来，眼睛里逐渐蓄起了眼泪。

裴悠收回了手，把头埋在裴旻肩上，裴旻的肩头很快便浸了水渍，怀里的小姑娘任凭这水渍晕染的范围越来越大，也一声不吭，甚至连抽泣也没有，将门出身女儿再怎么被父兄娇宠，被宫里的娘娘疼爱，耳濡目染，却把父兄的固执学了十成十。

裴旻拍着裴悠的背，心里懊恼自己的思虑不周，裴悠第一次见到越奚时只有三岁，那会儿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比裴小六还胆小，头一回跟着自己进宫里去时，裴悠更是恨不得让自己在哥哥腿上扎根，这样就不用面对偌大静安殿中那些陌生的脸孔。

可那会儿裴旻还要给越奚讲学，都是一些还不适合让那时才三岁的裴悠听的，但若是放小姑娘一个人在家里准会四处寻他，寻不到便如现在这样悄悄哭，幸好那时静妃替他看着，又真心喜欢裴悠，让裴悠算得上是“宫里有人”，不至于被背后的一些嘴碎的人挤兑。

但即便是那时起，裴悠都不会时常见到越奚。

在礼部的那两年还能借着公务之由时常进出后宫，也能让裴悠在静妃身边多待些时日，但静妃几乎从不来打扰他们，静安殿的小书房便是越奚和裴旻两个人的地方，他会留些课业让越奚做，不会让他来送自己，而那时他们的关系也从不需要生疏的客套，不让送越奚便当真不送，课业难时若又恰好碰上情绪来了，还会小声嘀咕着骂自己两句，自己一个眼神望过去便能看见越奚变脸的戏法。

但也止步于此了，两年后被调去了户部，和后宫便没了联系，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几乎能和越奚日日一起度过温和的下午，连带着裴悠也不能和以前那样去宫里见漂亮的姨姨了。

裴旻忽然想起来，自己开始往自己屋里挂越奚的画像，恰好也是那时起的。

那些画像记下了每一年的越奚，裴悠进他的屋子从不用通报，能牢牢记住漂亮姨姨家里的六哥，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就比如现在，裴旻知道自己搬出去开府后，家里人也如自己住在这里时那样，日日洒扫，他珍惜的画也妥善保存，更别说有时候裴悠想自己想得紧了，便会在自己的屋里呆上一阵，长期看着，若这样还记不住，那才叫有问题。

裴旻在心里叹了一声，眼下这局面，终究还是自己造成的。

越奚没有裴旻想得多，裴悠的样子让他很多年前见过的一个场景，可现在也不是去回想的时候，小姑娘趴在越奚肩头的样子让他忽然手足无措，以至于他觉得会不会因此被更多人认出来都不那么重要了，这是裴旻看重的家人，现在也是他的家人。

“别哭了，要六哥抱么？”越奚直接将手里的帷笠一扔，几步上前走到裴旻背后，凑近去看小姑娘，揪着裴旻衣服的指尖因为太用力而有些泛白，越奚立时觉得这哪里是在揪裴旻的衣裳，分明就是在揪他的心，“悠儿不哭了，六哥在这里，抬起来看看六哥好么？”

裴悠手颤了颤，头也不抬顺着裴旻的肩线将脸埋向更里面。

越奚求救似的看向裴旻，他没有哄小孩儿的经历，但眼前这个人显然是经验十足。

但裴旻只是望着他无奈一笑，仿佛在说他也没有办法。

越奚立时想朝他挤眉弄眼的骂几句，但这时，没能抵挡住心里重新升起的喜悦的裴悠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眼睛抬了起来，眼睛里还包着泪花，里头的惊喜却如同晨曦破开沉沉暮色，明朗的光怎么也挡不住。

“……可是，可是——”裴悠又看了看裴旻，“哥哥和爹爹都说六哥去找静姨了，难道你是从哥哥屋里的画里出来的？”

裴悠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眼前的六哥多好看呀，仿佛就是画里出来的人。

想到这里，她便比方才放开多了，撑着裴旻的肩伸了一只手摸到了越奚的脸，脸上是热的，带着暑气，不像书里说的那些精怪一样，身上没有温度，能乘凉解暑。

“唉，被你发现了。”越奚顺着她，故作苦恼的模样道，“我们画里出来的人不能被超过三个人发现身份，悠儿便是第三个了，这可怎么办？”

说完，越奚用了十足哀怨的眼神望向裴旻，裴旻明晓得他在做戏瞎扯，可不得不承认，那模样到真勾人夺魄得紧，最好能当即就研墨作画，将这幅样子记录在宣纸上，挂在梅园他们的房里。

他甚至能想象到若真挂了画，那事时越奚定会比往日更加可爱。

“啊！”裴悠见他这么说，便觉得自己发现了自己哥哥的秘密，便严肃起来，说：“悠儿不会说出去的！”

裴旻自丛云岭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即便是对着疼爱的小妹也是一样，很难见到他发自内心的笑一次，裴悠觉得一定是老天可怜，以及哥哥对六哥的真心，让画成了真，变了一个六哥出来给哥哥作伴，若是最后因为自己的原因让画里出来的六哥也不见了，哥哥又重新变回那个行尸走肉般的样子，裴悠得怨死自己。

似乎是怕越奚不相信自己的话，裴悠说完后又严严实实捂住了自己的嘴，瓮声瓮气地一边疯狂摇头一边保证：“连爹爹也不说！”

“当真？”越奚见小姑娘这般认真，心里有一丝不忍，万一日后揭穿、被小姑娘发现他们在骗人，指不定又是一顿好哄。

越奚看向裴旻，又一次朝他求救。

这次裴旻直接不看他了，手握成拳抵住了嘴边的笑，但晚了一步，还是被越奚看见了。

“悠儿跟六哥拉勾勾！”裴悠见他不信自己，撤了撤越奚的手让他注意自己，见他望过来，便伸手过去，“一言为定！”

越奚见状，不忍让裴悠失望，便也伸手去，不过裴旻快他一步和裴悠拉了勾，小姑娘一见是自己亲哥拉的，霎时就慌了：“哥哥你怎么这样！”

方才怎么都不在两人面前掉泪的裴悠这番快急哭了，也许是方才的情绪本就没有彻底消失，豆大的泪珠说来就来，裴旻也不晓得自己妹妹怎么了，正想哄她时听她急切道：“你还要不要六哥当媳妇呀！”

越奚：“……？”

他眯起眼睛，小姑娘不过十岁，该是最天真烂漫的年纪，怎么张嘴就是媳妇儿了？

甚至还透露了一丝裴旻蓄谋已久的味道。

裴悠着急起来倒是有几分去世多年的国公夫人的情态，话便跟倒豆子那样什么都往外蹦：“好不容易才有一副画愿意给你当媳妇儿，要是没了你又得寡好几年了！”

裴旻看着妹妹，简直不敢相信，问：“这都是跟谁学的？”

给裴悠启蒙的夫子是找温书推荐的，毕竟他的私塾开得大，裴悠也许是小时候见过几次自己在小书房里教导越奚的场景，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塾里跟大家一起学，裴旻便只得将挑好的夫子请到家里来。他若是记得不错，还是挑的私塾里唯一的一个女岚君，打的便是连日后岚君事也一道交给裴旻的注意。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裴悠不信有他，执拗起来具是裴国公的脾气，“哥哥坏事了！”

越奚见小姑娘声音越来越大，怕惊到别的人过来，那才是当真不妙，赶紧将自己的手去勾了裴悠抱着裴旻胳膊的另一只手，说：“好了好了，悠儿看，勾上了，六哥不会不见的！”

裴旻也趁机松开了自己的手，说：“悠儿看，哥哥没有拉了。”

“……可你都已经拉了。”裴悠吸了吸鼻子，这时忽然变得聪敏起来，“万一不生效怎么办？”

越奚说：“只要悠儿相信自己不说，六哥便一直都在。”

裴悠看着她眨着眼睛，卷翘的睫毛行还挂着细小的泪珠，问：“也会是悠儿的长嫂么？”

“会是的。”裴旻说，“到时候我们又是一家人一起住了。”

得到了裴旻的承诺，裴悠眼睛瞬间亮了，大大的点了头，脆生生的说：“好呀！”

不过在两人以为这茬便这么揭过去时，裴悠挣扎着要从裴旻怀里下去，裴旻怕她不舒服，也怕她摔着，便躬身将她放在地上，问她这是怎么了。

“去哥哥房里看看！”裴悠拉着裴旻的手便要往裴旻在国公府里的那个大院里去，“我们去看看是哪副六哥变人了！”

裴旻汗颜，望着越奚，越奚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做出爱莫能助的笑，摊手叹气，用口型朝他说：“让我也看看。”

看是不能给越奚看的，刀山火海都不惧怕的裴相这回突然变得胆小起来，不敢让越奚看见自己的画。

那都是背着越奚画的，虽然之前同他提过温书收藏的那副，可那会儿他就没想过真让越奚看见，那是早年里他渴望越奚的具现，他虽然在榻上放浪，但当真在心悦之人面前揭开过去青涩的经历，裴旻觉得城墙厚的脸皮都不够用。

“悠儿！”裴旻说，“悠儿是想就这么去哥哥的屋么？”

裴悠不疑有他：“是呀。”

裴旻蹲下来，平视着小姑娘的眼睛：“哦，那悠儿这么快便忘了方才你六哥说的话么？就这么出去，马上就要有第四个人看见六哥了，六哥就要没了。”

“啊！”裴悠才忽然反应过来，又说：“那哥哥可以先去把护院的叔叔伯伯都引开！还有嬷嬷们！”

裴悠在心里给自己不断点头，这真是个好主意。

家里的叔叔伯伯们虽然也听她这个小姐的吩咐，可更听爹爹和哥哥的话，平日里总是跟着，裴悠觉得自己这般出去，屁股后面就会跟上好几个魁梧大汉，甩也甩不掉，那必然就会让第四个人看见六哥了，而这时若是让哥哥去吩咐他们干点别的，不论什么，只要不挡在她和六哥的必经之路上，那就没有问题了。

爹爹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去娘的牌位前说会儿话，一时半刻不会过来，何况爹爹也是属于第四个人，所以眼下他们能依靠的，也只有哥哥了。

裴悠睁着自己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裴旻，裴旻没想到自己妹妹还是这么个胳膊肘朝嫂子拐的鬼灵精，有越奚便不要自己了。

“但是六哥不能和哥哥分开。”裴旻为难道，“若是离得太远了，六哥就要变回去了。”

“变回画么？”裴悠愣了一下，被裴旻的话骗到了，苦恼起来，“那怎么办呀？”

裴旻安慰她：“下次，等下次我们再来看你的时候先写封信给你，哥哥带着六哥本来的样子过来，然后你便去哥哥屋里等着，好么？”

裴悠难过了：“你们要走了吗？”

越奚看了裴旻一眼，正要躬身下来哄小姑娘，又听见裴旻说：“等悠儿又想哥哥和六哥了，便让爹爹给相府写信，哥哥得了信，过不了几日便会来看你。”

这时，裴悠住的院子墙外隐约传来几个女人的声音，习武之人的耳朵比常人灵敏，他发现了，裴旻只会比他更早一会儿发觉。

“悠儿不相信你哥哥，但可要相信六哥。”越奚在小姑娘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说，“等以后住到一起去，说不定悠儿就要嫌天天见着六哥会烦了。”

“不会！”裴悠连忙摇头，之后又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们，问：“以后我们当真能住到一起么？”

裴旻三年前离开家的场景对小姑娘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从小被视作家中支柱的哥哥说离开就离开了，纵使父亲从北原回了家，裴悠虽然从来不表现出来，但心里还是很难过的。

她从出生便没见过娘，父亲因为战事连娘亲的白事都无法回家，对她来说，国公府虽然是家，但一直都缺着一角。

李嬷嬷进来时只见到裴悠一个人蹲在池边喂她养的那池子鱼，腿边的鱼食撒了一地，有匆忙捡过的痕迹，她连忙拉过裴悠的手仔细检查了一番，地上脏不说，她还担心碎小的石头扎到小姐的手，但拿过来看确是白生生的，一点灰也没有。

她觉得奇怪，看了眼那养鱼的池子，睡莲打着朵，金红的鲤鱼在底下窜来窜去，李嬷嬷觉得小姐可能是伸到里头洗了手。

“下次鱼食掉了，小姐可别碰了，和嬷嬷说一声，嬷嬷给你开新的。”李嬷嬷牵着裴悠想带她去净手，“地上脏，池水看着清澈，实际上也脏，可千万不要再这样了。”

裴悠任她牵着自己去了净房，嘴巴确实瘪着的。

她才没有，都是哥哥和他媳妇捡的。

院墙外，越奚听着里头两人走远的步伐松了口气，庆幸这回没再叫人发现了。

“悠儿这事是个提醒，小鱼儿他们可不会这么好糊弄了，得好好想想。”越奚说，见裴旻一脸严肃的望着院墙头上伸出来的绿枝，拿腿碰了碰他，“听我说话了么？”

裴旻却转过脸来，认真地替越奚戴好帷笠，将纱幔拉得严丝合缝：“以后不要亲悠儿了，她还小，不懂这些，岚君也有男女之别。”

越奚笑了，他只听到了某人话里的酸意。

因为戴着帷笠不好做更亲昵的动作，越奚便在裴旻心口处摩挲着，缠绵悱恻，说：“好，以后只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