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盯浆洗坊的事，陈执让徐望写了折子递给宁安帝，隐龙卫做事皆要天子授意，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前几日的先斩后奏、伙同御林军一起围临月宫的事，他听温书说已经有言官递了折子，言辞文绉绉又不失激烈，通篇都在痛斥他陈执行事目中无人。

陈执原本想刺两句温书忙里偷闲，谁晓得温书白了他一眼，又掏出来了另一本大骂裴旻的奏折，说：“谁他妈有功夫忙里偷闲，去茅厕时的乐趣罢了！”

若是让人笑得都察院温御史竟然拿奏章当如厕读物，参他渎职的奏章怕也得堆满他的桌。

“侯爷要走了？”徐望看着转身的陈执，随口问道，“是有什么事么，今日瞧着您像是有心事。”

那不得有心事么，陈执在心里操了一声，昨日回家里时阿泽已经睡了，他又不忍心喊他起来，只有早晨两人一道出门、在宫门口分便是忽然提了今晚上的事，阿泽苍白的脸色就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本想着得空了去太医院里看一眼，但也晓得自己今日得不了空，能提前做完事去裴旻家里吃酒都已经很赶了。

陈执拍了拍徐望的肩：“心事么，有的，等你也有了家世，自然就明白了。”

徐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楚太医遭了牢狱罪，出来后又是连轴转，小侯爷担心他是自然的。

“侯爷放心回去罢。”徐望说，“这里有属下看着，不会出岔子。”

陈执点头：“我去一个多时辰就回来，劳你看着了，让兄弟们都整理好送到都察院温大人那里去，明日我请大家去晚江楼吃酒。”

还在户部的温书打了个喷嚏，一旁的左中林见状皱眉，道：“温大人若也得了风寒，不如回去歇着。”

“多谢左大人关心了。”温书拿起手里的抄本掩着嘴，“有人惦记我呢。”

陈执刚从浆洗坊里出来便看见了站在门外等着自己的楚泽渝，裴旻也跟在一起，今日也没见他带着那只小白猫，不过陈执没放在心上。

“走吧？”陈执把楚泽渝牵了过去，见自家岚君沉着脸明显的不悦，摸了摸鼻子，说：“一会儿若是见了——”

楚泽渝厉声打断他：“闭嘴，你们谁也别同我说话。”

陈执乖巧地闭了嘴，回头责怪的看了一眼裴旻，自己的媳妇儿如此生气全都赖这个人。

裴旻知道自己理亏，但宫里又不是说话的地方，也没法确定偶然路过的宫人是否就是旁人的眼线，解释的话也只能憋在心里，等到回去了再说。

三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出了宫门，沉默着回到相府，杨叔早早就等在了门外的石狮边上，见到三人，行了礼，三人间弥漫着不融洽的氛围，杨叔也能猜到是因为什么，又不好多嘴，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现。

离晚膳还有一会儿的时间，楚泽渝没看见自己想见的人，才终于开口说了话：“小爪呢？”

杨叔说：“夫……六殿下在梅园里，那边比较偏，平时也鲜少有人过去，得清净些。”

楚泽渝哼道：“偏僻不正好让裴相藏人？”

“阿泽！”陈执不赞同地拉了他一下，“别乱发脾气！”

“凭什么？”楚泽渝道，“他早就找到小爪了，一直藏在府里能瞒得到什么时候？不晓得越斐越厉一直盯着他么！”

楚泽渝越想越觉得生气，说着竟突然红了眼，看着二人骂道：“山君都不是好东西！”

楚泽渝吵嚷起来的声音向来很大，越奚等在梅园的拱门处也能听见。能再见到昔日好友的喜悦冲淡了他心里的那点儿焦灼，晓得按小鱼儿的性子，见到自己后也会好一顿骂，早挨骂和晚挨骂并没有什么区别，索性也不等了，沿着路直接寻了过去。

沿着院中走廊行了不远，越奚便看见了往梅园来的四人的身影，他直接跑了起来，对着楚泽渝奔去，像三年前私下里会做的那样，兴奋地冲过去给了楚泽渝一个拥抱。

楚泽渝被越奚冲得向后踉跄了几步，陈执赶紧扶住他的背怕他摔倒。

“对不起啊小鱼儿。”越奚用力抱了抱楚泽渝，“你打我吧！”

楚泽渝还未反应过来，突然出现的越奚让他彻底忘了准备好的话：“等、等等——”

“你打我吧，就现在。”越奚松开他，又抓着他的肩，认真看着楚泽渝，“我都听到了，但你不能全都怪在越山身上，若非他找到了我，如今我只怕是真的没有命了。”

“胡说！闭嘴！不要讲不好听的！”楚泽渝现在听不得诸如“没命”之类的话，“让我好好看看你！”

越奚便站着不动了，敞开了手，任由楚泽渝在自己身上捏来捏去，被捏到痒处，还忍不住笑了笑。

裴旻看得直皱眉，若是以前的自己还能装作不知，可他已经同越奚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他们现在是人世间里最亲密的人了，便见不得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对越奚这般亲昵，即便是岚君也不行，山君的独占发作起来十分要命，陈执自然也是，赶紧把自家岚君拉到了一旁，不过这么一来，他倒是打消了心里最后的疑虑，这个人就是越奚。

“当真、当真是——”楚泽渝被拉到一旁，目光也没有从越奚身上移开。

方才手底下传来的是人的温度。

“是的，当真是。”陈执在他额上吻了吻，“六殿下回来了。”

楚泽渝眼眶彻底红了，紧咬着唇，把自己的脸埋进了陈执的胸前，闷闷地、小声道：“岚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叔。”裴旻忽然道，“去看看晚膳准备得怎么样了，可以了的话，再来梅园这边传一声。”

杨叔晓得这是要支开自己，幸而梅园的屋里已经准备好了茶水和点心。

越奚十分殷勤的领着楚泽渝坐下，端茶倒水递点心，裴旻看不过去，将他拉到身边坐下。

“心疼了？”楚泽渝瞥了裴旻，本想刺他几句，但看见越奚，又生生憋了回去，“既然活着，为什么这三年里都不来寻我们？”

越奚没有想过要继续瞒他们，但变猫一事又过于骇人听闻，除了玄一和裴旻外，越奚也一时想不出第三个能接受这一切的人，他也料想楚泽渝会问起此事，早早便准备好了答案：“还要多亏你那日送了我舍利，许是佛祖保佑吧，我并未彻底摔下崖去，挂在了崖壁上横生出的树上，若非有常年在丛云岭崖壁上采石斛的人发现我，我便当真是没命了。”

楚泽渝自然晓得石斛的习性，丛云岭的崖壁上也的确有石斛，向他的药铺卖货的采药人里就有采摘石斛的，其中的艰险也听他们说过许多，只是没有想到越奚会因此得救一命。

不过很快他又不自在起来，眼神有些飘忽，道：“那、那舍利也不是我送你的……真要谢，你还是得谢越山，他去护国寺斋戒诵经八十一日，换作我，实在是受不了这个。”

陈执突然道：“若是为了我——”

楚泽渝打断他，继续同越奚说话：“那越山又是如何寻到你的？救你的人——”

“我寻到他也是四月前的事，小爪在床上躺了快两年，那会儿正重新学着如何行走，也不能立刻跟我回东都，只好先瞒着，定期去看他。”这回是裴旻接过了话，“救他的那人靠卖石斛为生，不过他只卖给从江南来的行商，价格高些，否则也无法就这么养了越奚两年。”

陈执想插话：“可是——”

“那人呢？”楚泽渝追问，“你接了小爪回来后——”

裴旻说：“他是多年前从海东来的，本想着在东都有一番作为，怎晓得最后连自己都养不活，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攒够钱回海东，三年前捡到小爪那会儿他原本已经攒足了，本不想多管闲事，奈何良心过不去，捡了越奚回去养了起来，想着过几日等小爪醒了就好，谁晓得一等便是两年，攒下的本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越奚挪开了目光，裴旻的话若是仔细去分析便能发现许多漏洞，但显然楚泽渝并没有深想，完全相信了裴旻编出来的这个故事。

“我把钱给他补上了，又叫人去海东给他置了庄子和田地，买了几个仆人给他。”裴旻继续说，“他的父母也还健在，接到庄子里一同住了。”

“这就好，这就好。”楚泽渝感慨道，“我一直以为护国寺的那群和尚都是骗子，没想到还是灵的。”

说着，他忽然转过去对陈执说：“要不我就委屈一下自己，也替你求一个，在隐龙卫这处当差虽然比在北原安全，但是刀剑无眼，我总担心你那天——”

“盼着我些好的。”陈执无奈了，“我要同你过一辈子的，不会有你担心的那天。”

不一会儿，杨叔便来唤他们去花厅用膳，这顿饭终究吃得比较踏实，杨叔担心的那些鸡飞狗跳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陈执还要赶回宫里，用了膳便要带着楚泽渝回去。

楚泽渝在前头一边走一边说话，裴旻和陈执落在后头一直无言。

快要到大门时，陈执才道：“我已经让人将你写的信给云阳递过去了。”

裴旻点头：“多谢。”

“没什么，都是兄弟。”陈执说，他看着楚泽渝的背影，又道，“你方才的话，也就骗骗阿泽，不过罢了，殿下是真的，阿泽看着心情也好，我便不问你了。”

裴旻垂着眼，语气也未变：“多谢。”

今日白天里十分晴朗，到了夜里却无星月，道路黑了许多。

一道黑影闪进梅园里，小心地对推开门，不足盏茶的时间，便从屋内出来，轻轻关好门，几个起跃翻出了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