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池里没有白天，卫寻休息醒来，屋内一片昏暗，她揉揉眼睛，倒是散了睡意。

余光瞥见一抹光亮，从楼梯口发出，在地板上囫囵成圆，安德和纪淮不在屋里，凯撒睡得四仰八叉，她索性起身，往光亮处走去。

言宫的这幢木制楼真是层层都有用处，她记得第八层是许生的住处，之前走过的第一层是镜眼屋，第二层算是会客厅，而现在的第三层……

卫寻扶着楼梯杆，顿了顿。

眼前堆叠至天花板的书籍浩如烟海，从门口开始，如同螺旋柱，延伸到房间里，地板上游走顺滑的凹槽，红木梯在其间移动，天花板上镶嵌柔和的光石，第三层明显高很多，抬头时，只觉得星空浩渺，书海繁盛。

卫寻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目光从一排排书脊上掠过。

凯撒曾说，寅宫掌管文库，拥有城池最大最全最多的书册，可以喻为城中图书馆。

寅宫那个她没见识过，但她觉得，言宫的这间屋里的藏书，质量肯定不比寅宫差，数量……也绝不少。

卫寻深吸口气，她敢肯定，自己已经走进这间屋子有一会儿了，按照上下层对应的宽度，这个时间足够她走第二层两个来回，但她到现在，都没看到第三层的尽头。

扭头回望时，摞齐的书册像密密麻麻的黑线，令人眼花缭乱，完全分不清哪是进来的地方。

她不自主后退半步，手肘碰上一块凸起。

硬质，又粗糙。

低头看，有三四本普通书合一块大小的旧书横斜在书柱里，边缘破损泛黄，书脊上的烫金色字体倒是鲜亮而栩栩如生。

“《城池生物志》。”卫寻缓慢念出声。

随着她的声音起落，那列字体像是被重新擦亮一遍，更加崭新新。

卫寻猛地闭眼，然后再睁开。是她的错觉吗？为什么她觉得这本书很希望被打开似的……

空气突然沉默下来，卫寻盯着那本书，半晌没动作。

当然，书籍们也没动作。仿佛是场漫长的拉锯战，最后卫寻妥协，咕哝着将它拿出来。

“……你也太可疑了吧，别的书都叠得整整齐齐，就你刺头……还有书名，城池的各种语言我都看不懂，就、你、是、中、文！”

“这是想被我翻阅吗？你的目的也太明显了吧！”

卫寻想到城池里稀奇古怪的事情，觉得自己像疯子似的对一本书在自言自语，“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这本厚重的书收起毛糙，被她嘀咕着拿出时说不出的乖巧老实。

卫寻一个头两个大的把它抱在怀里，重量是真的有，她抱了几秒就决定放地上翻看。

神奇的是，原先抽出这本书的地方往上，书籍们竟然不受重力影响，在老位置待着，没掉下来。

就像有双无形的手托着，独独给《城池生物志》留好空位。

卫寻席地而坐，天花板的光石足够明亮，将底下一览无遗。

她翻开封面，扉页上龙飞凤舞书写着：

挂皮大妖得意之作，谨以此献给第一缕阳光、充满露珠味道的百合花香，以及最令人尊敬的克莉丝-盛尔顿小姐。

这段话卫寻看过就算，毕竟字她都认识，但每个词语都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世界里会发生的事。

纸张并不平整，很容易就能掀到下一页，想来经常被人翻阅……

卫寻翻到目录，粗略一看，下一秒，人就清醒不少，她紧盯那几行字，手指随眼睛在纸上重重地划过，不想漏掉任何字眼。

“爬手……第三十五页……镜眼……第二百八十一页……”

等卫寻回过神时，才惊觉自己把那几行字给念出来了。她强按住激烈跳动的心脏，快速找到页码所对应的那一章。

“爬手，色透明，食水为生，肚量极大，善攀。常出没于高山水涧，日出后爱袒肚晒太阳，此时最无防备，可捕捉……”

卫寻惊讶地看着这些大片段文字，比起她曾经了解到的爬手，显然这本书介绍得更为细致，甚至边上还贴心的画出图样，以供鉴别。

因为爬手透明，图画小样未着色彩，白色底纸上用黑色笔勾勒一颗圆滚滚的珠子，脑袋上伸出伶仃小触角。画像极为生动，那颗长角的珠子也瞧着怪可爱的。

……原来爬手长这样。

卫寻忍不住重看了眼封面，烫金大字《城池生物志》大大咧咧摆在她面前，似乎对她的吃惊很是洋洋自得。

所以这本书，涵盖了城池里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生物？

“这书那么厚，是不是就说明城里的生物也很多？”卫寻喃喃：“可我一路来也才了解到两三个……”

目录上的一串字词，她确定自己很陌生，完全没听凯撒他们提起过，什么浮生、楠上木、抻丝……有些字她甚至不会念。

还有一些……不，还有三分之二的名字跟浸了水似的糊开，别说念了，她都看不清。

虽然如此，卫寻还是对这本书产生极大的好奇心。纸质阅读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她已经很长时间没体会过了，现在闲暇，跟这本书又有缘，她决定翻阅会儿，能看多少算多少。

这么想着，卫寻合上书，指尖在纸页边缘缓慢滑过，然后定格在一处，掀开。

“就翻到哪看哪吧……”

这一面上的画简易到不行，像是不小心被挥洒上墨水，整面都是黑色污渍。她把视线挪到另一边，旁边有介绍。

“粉糠，颗粒细小，聚集型生物，善变，善伪装，有天生的使命感，爱引路……”

卫寻将这面看完，翻页时才发现属于粉糠的描写还挺短，统共才两段话，后一页就是新的生物，而这个生物……天天在她眼前晃悠呢。

“餍兽，无形质，能装万物（别吐槽这点，按年龄大小装载的重量当然不一样），常被手工艺人制作……”

最后还有一句类似广告语：“只要你的手艺被餍兽认可，它们心甘情愿被你打磨。”

……为什么她觉得这本书开始不正经了？

她的疑问没多久就被证实，等她看完第八个生物介绍后，满面的小括号几乎把正常的简介给挤没了，她需要眯着眼从缝隙中才能找到关键信息，其余的都是没用的注水白话……

卫寻抓抓头发，拧眉说：“难怪书那么厚……无良作者。”

她刚说完，轻飘飘的话语就从右手边传来：“它只是觉得和你熟了，话就变得有些多。”

这道声音自然又熟悉，卫寻没受到惊吓，只抬眼往那个方向看。

许生捧着一本书，从一根螺旋书柱后现出身形，边走边把怀里的书往架子空隙上塞。

它眯眼，动动脖子：“已经第二日了吗？看来又能听故事了，说实话，这里的书看得次数多了，都没新鲜感了。”

看来许生昨日离开后，就一直泡在这间屋里消磨时间。

或者更准确来讲，它平常都是在这打发时间的，甚至这里的书它都看了许多遍。

这个念头从脑子里划过，不知为何，卫寻却想到寂寞这个词。

她摇摇头，把莫名的情绪给甩出去，留下方才许生出来时说的话，仔细一想，卫寻面上浮现不解：“它……？”

许生靠在书柱旁，含笑着给了个眼神，卫寻瞬间睁大眼睛，看看许生，又看看地上摊开的书，来回几遍，脸上神色变幻。

“等、等等……”卫寻难以置信地问：“你说的它，指得是这本书？”

那岂不就是……

“挂皮大妖，你应该看见扉页上的字了。”许生轻抬下巴：“它就是挂皮大妖，属于一种特殊的记载类生物。”

仿佛是应答许生的话，书页无风自动地翻起三张，还骄傲地直立半晌。

卫寻……她觉得自己无法直视这本书了。所以，她其实是跟一个生物，单独相处了半小时以上，这个生物，还摊开肚子，任由她翻找查看？

这也太无厘头了吧！

“我也是因为它的语言才把它拿出来……”卫寻喃喃：“这里书很多，唯独这本能看懂，没想到它竟然是一种生物……”

许生见此轻笑了下，“那是它想被你看到。”

卫寻一愣。

“挂皮大妖博学、智慧，但一点也不谦虚。”许生幽幽地说：“它希望阅读者能率先翻开它，所以总会使些小心机……把书里的语言转换成读者的语言，对它而言，小菜一碟。”

似乎是恼许生揭它底，书页刷刷翻动，搅动的声音硬要把许生的话覆盖过去。

“那它身上记载的东西都是真的存在吗？”花了会儿功夫接受书是生物的事实，卫寻问：“我看书挺厚，有些字我也不会念，还有些看不清的……若是它记载了城池里所有生物……”

……也太厉害了。

挂皮大妖显然不知道卫寻语气中的赞叹，被用问句怀疑的它，生气得加快翻书页的速度。

“唔……当然是真的。”许生说：“只不过它记载的，可不只是这座城的生物……城池林立，生物自然也不少，许许多多的城池加在一起，那数量自然很可观……”

“什么？”卫寻蹙眉，因为书页翻动的声音，许生有些话她没听清，不由得伸手按住书面，无奈道：“安静点。”

两侧的书页无力地垂落，挂皮大妖委委屈屈地被压在手下，偶尔耍性子似的制造点不满的摩擦声。

终于清静会儿了……

许生却不重复刚才的话，只说：“书上那些被模糊的，是它觉得你不需要去了解的，至于你想看的，它早就有目的地筛选，摆你面前。”

这么智能？卫寻下意识地低头看按在手下的书。

几经折腾，书页早就不知道翻到哪了，两边都厚厚地摊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画像和一面简介，卫寻在看到那几行字的瞬间，油然而生的颤栗突地爬上脊背，她呼吸有些急促，眼睛快速地划过所有词句。

“这……”

啪——视野中出现一只修长而略透明的手，将书啪地合上、抽走。

许生拿起书，笑着将它放回空位，“好了，知识的摄取是有限的，今天你已经看得够多了，该歇会儿了。”

卫寻眼睁睁看着书被拿走，她知道这是许生不再允许她看的举动，可是心里的激动、欣喜、恍然、好奇……揉杂成一团，促使她开口问：“大人，刚刚那个是……”

“就是一页生物简介。毕竟城池里的生物多种多样，需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去慢慢探索。”许生负手站立，笑着说：“你该回去了。”

卫寻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但该了解的她基本也了解了，于是真诚地说了句谢谢，转身匆匆离开。

许生目送她远离，直到书屋里不再有别的脚步声，它才不急不缓地回头看了眼。

原先放书的位置上，此时却空了一处，那本《城池生物志》，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