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说到什么，少女的表情终归松动，昂着脖子点点头，还接过白萝卜的礼品盒。

应当是达成某种协议了。

这一幕不止在此处发生，卫寻远远站着，环顾全场，有好几堆都是这样。想来准备在年会上多签几笔合约，抑或多完成通关任务的不在少数。

张帆低声提醒：“老板，海西里先生过来了。在你左侧。”

照例是一身白色西装，举手投足间高贵优雅，海西里面容俊美，精致的袖口折射黑曜石般的光泽。

正好，卫寻拾起包老板的标准笑容，暗想，还得靠海西里给她牵线呢。

“恭喜包老板。”海西里走近，“我可是听说最近面包房口碑极好，包老板水涨船高，生意单子跟雪花似的数也数不清。”

“都是谣言，真这样就好了。”

卫寻苦恼，“左右的合作伙伴就这么几个，要不是先生帮忙打口碑，我店里也没多少客人。”

她先顺毛，接着顺杆子往上试探，“我还指望着先生能再扶贫一把呢！”

“哦？”

“贵公司发展的业务众多，人脉极广，在业内的影响力大，不说商业街吧，就是今日年会上的客人们，我相信十之八九都跟先生交好吧？”

卫寻含笑，目光从人群中缓缓扫过，嘴里也不忘夸，“毕竟先生脾性亲和，大家都愿意和先生做朋友。”

海西里饶有兴味，眯起眼，眼中流光闪动，“包老板的甜言蜜语再多些，我可就招架不住了。”

“唉，这年头说实话不容易。”卫寻摊手，“没人信呐。”

海西里勾唇微笑，“包老板是个妙人。”久居高位，好话听得太多，不过再听一次依旧会让人心情变好，他神态轻松，此时此刻，也愿意给这么一个竿子供人攀爬。

“包老板希望我帮你点什么呢？”

卫寻笑眯眯，“不多不多，只要引荐几位靠谱的生意合伙人就行。”

她说：“我不比先生朋友多，有时候做生意也愁门路呢，再有几小时就是财富值表彰大会，咳，不瞒您说，我还是想争取、表现一下。唉，小店面不努努力，只会被淹没在浪潮里。”

“如果可以的话，先生只需做个搭线人，具体商谈我会私下敲定，不给先生添麻烦，也绝不会损害先生的名誉。哦，对了……”

张帆心有灵犀地递来一袋礼品盒，卫寻顺势接过给海西里，笑着说：“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拜托先生帮忙了，感激不尽。”

灯光明亮，海西里半垂眼睑，视线落在礼品盒上，片刻后绅士地接过，“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给你介绍几位吧，唔……”

他指尖在酒杯壁上不轻不重地点击，面上带笑，“作为回报，包老板也可以为我介绍几位商业街外的老板们。”

“朋友么……总是不嫌多的……”

“怎么样？”

卫寻：“没问题！”

多简单的要求！卫寻才不管这是不是人家爱交朋友的喜好，反正只是交换，应下再说。

两人一拍即合，海西里办事效率高，当即就带她见了几位大老板。卫寻也顺便引荐与面包房有合作的生意伙伴，包括鸡蛋铺子老板谢俞等。

海西里发挥着出色的交际能力，年会上走一圈，剩下的十分之一二也成为他朋友了。

卫寻在旁边略有些眼红，和张帆咬耳朵，“不得了，一看就是老手。也不知皮囊后的是内城哪位大人物。”

后半句话一出，纪淮险先以为卫寻已经发现他的身份，才毫无保留地同他谈论这个。

可仔细一瞧，矮他一截的姑娘心思还专注于那头，面庞莹润，鼻尖秀莹，只是出于潜意识里的信任，才靠过来吐槽。恐怕她自己都还没察觉到这个小错误。

这种微妙的信任，真让人心软得厉害。

纪淮无奈地想。

他不去戳穿，自然地带过话题，“幸好老板也是他的朋友。下午茶合约很稳定，我们是一条线上的。”

卫寻：“你说得对，不是敌人就行。”

不是敌人的海西里又招呼完一堆朋友，人高腿长地过来，目光在大堂内荡过，语气有些许遗憾。

“还想给包老板引荐一位，可惜我看了一圈，那位似乎还没来。”

“嗯？”是谁让海西里这么挂念，一副错过就太可惜的模样？

海西里：“是一位医生，以前我的偏头痛就是他治好的，医术极好。这里的大多数都曾是他的病人，交际可比我广多了，更何况有医患这份恩情关系在，没人会不卖他面子。如果包老板能结交他，还愁没人缘吗？”

“哎？包老板，你在听吗？”探究的目光慢慢转过来。

卫寻僵着身体，调整面部表情，极力忽视手臂上激起的一层鸡皮疙瘩，略带疑惑地问：“不知先生说的医生……是？”

“还能是哪个呢？”咏叹调般的语气随酒杯悠悠晃晃，“整条商业街……哦不，整个游戏里，也就一位全能型医生，宋清源宋医生啊，他很有名的。”

“哦……”她轻咬舌尖，才能扼住不受控制的颤音，“是宋医生啊，那我还算认识，倒不用麻烦先生引荐了。”

“是吗？那挺好……”

卫寻脑子嗡嗡作响，海西里后边的话她完全没认真听，只在结束时维持点笑容，拿找人当借口开溜。

等走到大堂边缘，海西里的身影已经没在人群中，任玻璃门外的冷风一吹，她的脑袋才算清醒下来。

暗自决定，之后再碰见海西里一定得绕道走，她可不想真被拽着去重新认识一番医生。

身旁的张帆沉默低头，似乎在想什么事。卫寻拉了把他的衣袖，“怎么了？”

纪淮看了她一眼，后者无知无觉。

不知是因为他早就通关的原因，对事情对人都会敏感几分，卫寻似乎还没察觉到，无论是她，还是游戏里的其他人，已经开始打破游戏的壁垒。

比如这里是游戏，他们就是有通关任务在身，年会是最后一次完成任务的机会。这点成为所有人的共识，说话时不再藏掖，反而变得直白。

脑海里有呵斥声，【不准说，只能让玩家自己醒悟！不然我就强制性让你退出游戏了哦！】

“没什么。”纪淮随即笑了笑，回道。

卫寻察不察觉得到都没关系。

反正这次年会，他会寸步不离地跟着，绝对不让危险近她身。

卫寻没深想，和海西里的对话依旧挥之不去，她站在大门口，吹着冷风平复心情。

玻璃门外是瓢泼大雨，这就一会儿功夫，天低得仿佛要塌陷下来，入眼已看不清街道商铺，全是黑灰一片，场景堪比末日。

卫寻的眼睛慢慢下移。

举办年会的大堂相当于一大块圆坛，边缘有好几轮台阶，她和张帆站在中央的台阶上，玻璃门没关，离他们还有好些距离。

此刻，涌动的雨水暗自上涨，如蛇般逶迤进门，一寸寸地舔舐玉白石阶，没进门的雨水在玻璃上起落抓挠，最近的却已然靠近他们脚下，眼看着下一秒就要涌上鞋面。

纪淮皱眉，拉着卫寻上好几节台阶。

身边有几个出来透气的玩家，其中一个站得低，水浸湿鞋袜了才反应过来，顿时骂骂咧咧地往后退。

“妈的，这是谁的剧情主线？那么烦人……”

有人拉住他，“好了，少说几句，你也不看看这雨下了多久，这么庞大的剧情线，咱们也惹不起。鞋子湿了烘干就行……”

“靠！糟心……”

直到絮絮的交谈声渐行渐远，卫寻才难掩吃惊地看着外头的大雨。

天气……也算是别人的剧情线？！

……

再次回到内场，中央的圆台上颇为热闹，大半人都聚集在那处。

是慈善拍卖开始了。

主持人西装革履，笑容洋溢，一边带动气氛，一边讲解规则。

拍卖的东西不多，统共十个，拍卖会上得到的钱财也会捐出去，用于修建商业街的公共设施。卫寻身为面包房的老板，也分得一块号码牌。

正式开始前，主持人净手，在台边缘点香。

小巧的金镂盒子，看不清里面放了什么，只是没过一会儿，空气中就飘散似有若无的香气。

是很浅淡的檀木香。还夹杂着一丝说不上来的奇异香味。

卫寻对拍卖会没多大兴趣，只是周围人都专注地望向圆台，她也没法拽人做生意，便也看着。

只是没想到，“没兴趣”这三个字，在第五个拍卖品出来时瞬间被打脸。

所有的物品被人拍下后，并非立马交货，而是摆在圆台边竖起的透明展柜中，等年会落幕才拿出来。

前四个拍卖品已经带动众人高涨的热情，有一个还让两位大老板争得面红耳赤，险先动手。

卫寻起初不明白，就一个物品，有必要倾家荡产，合作商变死敌吗？

直到裹着红丝绒布被掀开，一枚小巧的银制胸针静静地躺在青玉盘上，两端翘足的尖针吸饱所有光和亮，折出灼人眼的十字芒耀。

卫寻呼吸一窒，心头瞬间发烫。

S形……鱼钩……

她拼尽全力也要拿到它！

……

“一万特币……”

“二万？哦，这位先生出五万特币……”

“我出十万！”

“……”

周围人喧嚣不休，主持人笑眯眯地盯着号码牌报数，空气中的香味被旺盛的人气顶得浓郁几分，像蚂蚁密密麻麻爬过天灵盖，留下刻骨的颤栗。

卫寻眼尾发红，仅存的一分理智，是将牌子塞进张帆手里，咬牙急促地说：“你来拍，无论花多少钱，那枚胸针我一定要得到！”

纪淮目光复杂，周围不正常的浪潮他并非没有感觉到，这种热闹下他都忍不住随人群喊几句，卫寻明显受到影响，却执意要台上的东西，他注视了几秒，见到她眼底的认真，便心下有数，当即举牌参与竞拍。

“五十万！已经到五十万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更高的？”

“哦，五十一万……”

“五十二万……”

“……”

卫寻紧盯着那枚胸针——千算万算都没想到，自己最终想要的东西竟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摆出来，供所有人竞拍。

那么那个人呢？

如此重要的东西，那个人怎会让别人轻松得到？他现在……会在哪里……

【都说了主题游戏是满足人的愿望……】

有声音轻声细气地在耳边吹风。

【恭喜你啊，方才一合计，你已经商业街财富榜上第一了，游戏自然要兑现承诺咯……】

【只是别人也在努力追赶你啊，财富值飘忽不定，就只能靠竞拍咯，谁抢得到归谁嘛……】

【前几个物品也是这么过来的，游戏里不搞特殊，你有本事拿就会是你的，祝你好运哦……】

那声音最终销声匿迹，卫寻觉得后槽牙有些疼。

特么的，小骗子！

还说实现人愿望，最后还不是靠她抢？！

卫寻攥紧张帆衣袖，“把所有钱投进去！”

纪淮看了她一眼，安抚地拍拍她后背，再次将价格断层。

“一百万特币！”

现场哗然，主持人兴奋地喊。

“一百万！四十八号说一百万！还有没有更高的？”

浪潮不断，但到底没有紧紧跟随，咬着不放。

“一百万一次……”

“一百万两次！”

“一百万三次……成交！”

盯着那枚胸针放进不上锁的展柜，卫寻舒了半口气。

剩下半口，估计只能拿到手里了才能真正放松。

不过展柜剔透，两侧还没栏杆，实在叫人不放心它的安全系数。在见到第二十一双猩红的眼睛朝展柜看过去时，卫寻的不放心达到顶峰。

她得在边上守着……

卫寻向拥挤的人群里钻。

周围太吵囔，还有急切的声音飘过来，“老板，你去哪？”很快淹没在各种喧嚣里。

拍卖进行得热火朝天，疯狂的叫喊都快将屋顶掀开、玻璃震碎，风一卷，卫寻还淋了满脸雨水，引起人颤栗的香味又开始往鼻子里钻。

这味道越浓，越熟悉……

第七件物品搬上台时，大堂里的狂躁已经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

玩家猩红着眼，甚至能因为一小段推搡而和旁边动手挥拳头，翻开过往的不满意和小事相互争执斥责，也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头顶天花板渗出的水滴浇个劈头盖脸都无知觉。

一切朝混乱发展，善恶没有边界，玩家随心所欲，被鼓噪的欲望煽动做出许多奇怪的事。

卫寻的半边胳膊被雨水打湿，湿冷得令她想起这香味为何熟悉了。

悖宫那回，她和木晹趴在台柱上，亲眼看见香味随着黄雾从铝制箱里弥漫。

那气味，与如今这个，分明是一样的。

卫寻气喘吁吁地挤到展柜边，那枚胸针就静静地摆在精美的盒中，她一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方。

无论如何，先将鱼钩拿到再说……

她绽放释然的笑容，正要伸过手去，眼睛却隔着透明的展柜，对上了后方的一张脸。

她瞳孔剧烈一缩，浑身血液都嘶嚷着沸腾一遍，寒意瞬间抵达背心。

周围的吵闹、天翻地覆的动静立刻沉静，眼中脑中只剩下对面的那个人。

见他温和的面目也有瞬间的错愕，然而下一秒，眼中却翻滚过嘲意、讥讽、凶狠、兴奋、刺激、势在必得，眼尾的黑痣妖艳异常，险先封不住那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表情。

从左边唇角开始往上勾，一直延伸到右唇角，那人邪肆的笑，正要发出声音。

卫寻脑子发麻，轰然爆炸。

差点跌倒。

一只手揽住她，眼前一黑，隔绝了胆颤心惊的视线，卫寻眼前覆上另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手腕处的刀疤粗砺却令人心安。

“主题游戏要塌了，我们快走！”温柔急切的声音划过。

知道是谁后，卫寻握紧他的手作为回应，然后眼疾手快地勾住展柜里的胸针，被带着护着往人群里穿梭。

方才没注意，如今的大堂已然乱成一锅粥，天花板被全数掀开，密密匝匝的雨滴狠厉地落下，似乎带着某些怒气，狂风大作，雨水上涨，远处海天一线，泛着鱼肚皮的白，势不可挡地喷涌过来，吞没沿路建筑。

“是海啸！是海啸！”

“主题游戏不用这么逼真吧！怎么海也有？！哪位搞出来的，要不要人活了……”

“我通关任务还没做完，我不要结束！我要回去！放我回去！”

“……”

雨水倒灌，人仰马翻，纪淮往反方向奔跑，不知从哪出现的黑团子三两下冲来，被纪淮一把捞起塞兜里。

凯撒断断续续地喘气，“往、往寅宫跑……咱们去逮茜文官……”

纪淮脚步不停，向一处玻璃门跑去。

卫寻心里鼓胀得发麻，离开大堂前，她下意识回头看。

整个主题游戏风雨飘摇、支离破碎，玩家们躲闪乱转、吵囔叫嚣，但这所有一切，在触及那个人时，都成了黑白默片。

风雨、距离不可阻挡，卫寻清晰地可见那人妖异的笑，和缓慢的口型。

说给她听。

“等着。”等我抓到你。

卫寻刷得回头，脚踩进水坑，淹没了大半截腿。

或许善恶就像水，可以涓涓流淌海纳百川，也可以蛮横冲撞，顷刻间残桓断壁、收割人命。

一个人的欲望竟然就能汇聚成雨水，搅和成滔天巨浪……

法门……

卫寻遏住喉间即将要吐出的话语。

真是白瞎了“宋清源”这么好的名字。

（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