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但怎么可能……

卫寻抠紧窗台，指甲快嵌进木头里。

她双眼发红，紧紧盯着底下的两抹黑点，此时，后头那个黑点正往前靠近几步，似乎探身在与前一个黑点的肩头说些什么。

卫寻脑海里骤然晃过凯撒瑟瑟发抖的话。

——“真是奇了怪了，我总觉得那些房子里，有人在看着我们……”

两个黑点不出所料地抬头。卫寻呼吸一窒，猛地收回视线，整个人背靠在墙后，心有余悸地喘气——就算她在十二楼的高度，就算坊市处于一片阴影中，她还是觉得底下的视线犹如实质，让她无所遁形。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卫寻惊惧地靠紧墙壁，指尖颤抖地抚上脸颊。

如果下面的人是她和纪淮、凯撒……那她呢？

现在站在这里的，又是谁？

……

纪淮穿过两间房屋，身侧的单条楼梯蜿蜒向上，但他没选择那条道，反而踩上栏杆，一个纵跃抓住了对面的木板。

用作遮顶的破旧木板承受成年男子的重量，发出咯吱作响的声音。纪淮面色不变，但绷紧的手臂肌肉昭示并不容易的动作，他翻身上去，几块碎木无声地掉落，底下一片幽黑。

凯撒在他口袋呼气，“再这么爬几次，我的小心脏都受不了，纪淮，你怎么不走楼梯啊……”

从决定往高处走开始，纪淮就没有完完全全按照楼梯给的路走，经常像刚才那样，自己开辟道路，什么屋顶房檐啊都走过。层数低就算了，现在层数高，凯撒完全不敢往下看，更别说去想掉下去的事了。

“楼梯也能往上走嘛！虽然弯弯绕的……”顿了顿，凯撒挠头，“难道你是为了尽快找到小寻寻？”

纪淮却眸色发沉，说：“你没发现古怪吗？”

“啊？”

“这些楼梯看着向上，却有很多都向外。”纪淮穿过一家店铺，“如果我真的跟着楼梯走了，大概率会离中央越来越远，走到外围。”

凯撒吃惊地睁眼，随即扒拉着他的衣袖往后看。这一看还真让它看出些门道来，坊市里的木楼梯会随那些凌乱堆砌的房屋而七拐八拐，时不时还从屋里穿过，如果仔细分辨，有很多条道最终都偏后弯，往前的极少，有些还断裂破损。

“真的……”凯撒萌萌地抬脑袋，“你是怎么发现的？”太厉害了！

瞧凯撒亮晶晶佩服的视线，纪淮无奈一笑，“只是我方向感好一些，走了几节楼梯，觉得奇怪，就凭着对中心的感觉走了。”

他推开一扇屋门，“这里的坊市如此庞大，没道理闲置着，或许楼梯也是一项考验……”

凯撒煞有介事地点点脑袋，“有道理，浦诸的机关防不胜防！”

它帮忙举着光石，这间屋子空荡荡，一个桌子两把椅子，椅子还缺腿着，照例没有多余的踪迹。

里间的门铰链生锈，纪淮去推时，发出的声音再次成功让凯撒缩回脖子。房间还算干净，靠墙有土炕，上面的窗户没关实，和对面房子的墙体挨得很紧。没有别的路。

凯撒指指那土炕，小声询问：“纪淮，咱们休息会儿吗？”

从进坊市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很长时间，而这期间，纪淮一直没休息过，凯撒担心他还没找到小寻寻就把自己累趴下了。

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像床一样的土炕，它自然试探着关怀——身为一名优秀的执政官，它有必要在小寻寻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这位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家伙！

“瞧你眼底都发青了……”凯撒挪着光石看。

纪淮揉了揉它脑袋，这次没拒绝它的好意，“好，休息会儿。”

只有养足精神，恢复体力，才能做想做的事。纪淮心里明白，自己确实是需要闭会儿眼睛。

他把凯撒放好，自己坐上土炕另一边。

“这样就对了嘛！”凯撒咕哝，从布包里扒拉出一堆无用的纸片，然后聚巴聚巴盖在光石上，减弱些光芒。

纪淮闭着的眼睛感到一阵昏暗，他掀开眼看见黑团子的忙活，温柔地弯了弯唇角。

凯撒确定捂好光石，不让它的光太亮眼打扰到纪淮休息后，才满意地晃晃尾巴，抱着布包带安安分分地坐着。

——嘛，现在轮到它守岗，它肯定会守得严严实实，给纪淮最舒服的休息体验！它就是那么的善解人意！

一个点后，纪淮准时醒来。

窗户外依旧浑黑一片，没有别的动静，他把视线收回来，落在对面缩成一团的小黑球上。

用指腹轻轻推了推它，纪淮声音低柔地说：“凯撒，醒醒，我们要走了。”

黑团子迷瞪瞪地爬起来，“啊？”，片刻后，它面皮涨红——说好严实的守岗，它竟然睡过去了！

果然不能高看自己的意志力……

“拿上光石。”

纪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凯撒把郁闷的情绪往回憋了憋，哒哒地钻进纸堆里抱出光石。

想了想，它从布包里掏出一只小瓷瓶，往纸堆上滴东西。

肉眼可见，本来蓬松鼓起的一堆纸瞬间变黑变碎，像遇着火焰般成为灰烬。凯撒满意地收回瓶子。

从外面查探一圈回来的纪淮：“这是做什么？”

“嘿嘿，留点新鲜的痕迹。”凯撒自豪地挺挺胸脯，指了指那堆灰烬，“像不像有人来过了？”

纪淮不置可否，带上它出屋。

后半段的路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他们再没往屋里走过，一直在翻越栏杆，越过屋顶。

周围静寂一片，坊市如暗色云雾缠绕在身边，时间在这里变得不可捉摸，凯撒没再吱过声，兀自待在兜里，听着纪淮鼓鼓的心跳和跃过的衣袖声，来压下四面迫来的无声的冷寂。

直到纪淮停下，轻拍口袋，“到了。”凯撒才从这种特别玄乎的感觉中脱离出来。

纪淮站在屋顶上，脚底是起伏的檐尖，青砖灰瓦向前延伸，碰到耸直的城墙后戛然而止。

——这里是最高层，离巍峨的城墙只有三个屋顶的直线距离。

凯撒倒吸口气，“真是大手笔……”

城墙崇墉百雉，比最高处的坊市还要高出一节，它不像外界那些古城墙那般沧桑，带有铁血的杀伐之气，反而无锋无芒，静静地矗立，像块幽邃静谧的潭。

没错，潭。凯撒只能想到这个比喻，因为眼前的城墙实在镜花水月，好像伸手一捞，就会碎成波纹似的。

“纪淮，你准备怎么上去啊？”凯撒问。

遥遥一看，这墙光秃秃，根本没有借力攀登的地方。

纪淮倒是想到飞虎爪，让凯撒给他，“绳子够长吗？”

“应该够吧……”凯撒不确定地说，瞟了眼墙高，“……哎？”

它揉揉眼睛。

纪淮问：“怎么了？”

“没什么……”凯撒歪过脑袋。——是它眼花了吗，为什么觉得墙好像矮了一些……

纪淮又走过一个屋顶，找好角度，掷出飞虎爪。叮——钢爪嵌入垛口，他拽紧绳子，脚蹬上墙体，往上攀爬。

墙砖结实，踩上去并不像看到的那么虚无，不消片刻，纪淮就登顶，翻身进墙。

脚下的方砖齐整，城墙上十分宽阔，中央的六层宫殿碧瓦朱檐，在光石似有若无地投落下，看不清全貌，只有翘起的飞檐一个接一个，成为黑暗中的弯刀，凌厉异常。宫殿四周的道路宽敞，足可以并行四五辆马车。

纪淮只扫了眼，就转身。

凯撒看着下方如云海般的坊市，道：“这下站高处，喊小寻寻的名字应该能传得很远了吧？”

“试试。”纪淮的声音也染上几分希冀，他双手作喇叭，深吸气后高喊：“阿寻——”

“阿寻……”

“阿寻……”

没过一会儿，声音触碰到山壁，波浪似的返回来，在这片空间里一声又一声地堆叠、消散。

“阿寻——城墙——”

呼喊的时候字数多了，反而声音就弱了，纪淮只能单个词地蹦，希望卫寻能听见，并且知道他们在城墙上。

等走遍整个城墙的外围，纪淮也喊了一圈，他接过凯撒递的水。后者想到一事，“对了纪淮，咱们这样喊，就算小寻寻听见了，她也没法回应我们呀！难道咱们就在这城墙上等着小寻寻找过来？万一小寻寻没听见呢，我们干等着吗？”

“当然不。”纪淮早就想好了，“待会儿我在这里留标记，然后我们继续回坊市找人。如果能碰上阿寻最好不过，不能也约在这里碰头。”

凯撒嗯嗯啊啊点头，“那得写明白了，让小寻寻到这了就别下去了，原地等我们，免得老是擦肩而过。”

纪淮揉揉它脑袋，“有笔纸吗？”

凯撒往自己百宝袋里捞，捞出炭笔和几张手帕，“就这些了。”

“可以。”纪淮在四张帕子上写了一模一样的话，然后用匕首破开方砖间的空隙，把帕子塞进去，只留三分之一在外头。

城墙一共四面，他在每一面都留下一方帕子。

“还好东西带得全，这炭笔还是小寻寻放我这的呢！”凯撒立在方砖上，边看纪淮塞帕子，边把炭笔往包里扒拉。

“纪淮！”

“嗯？”处理完最后一点，纪淮抬眼，目光询问地看向凯撒，“怎么了？”

黑团子的小眼睛流露出几分紧张，然后慢慢扩大成惊慌，“我、我没叫你啊……”

纪淮目光一凝。

似有一缕风从耳边吹过，送来另一道紧促却轻微的声响。

“凯撒！”

这下一人一鼠都听见了，凯撒攥紧布包带，极其缓慢地从纪淮身后探出头，“好像……是从宫殿里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