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郑府已是半月后。

门房里早已站满了人，阿妩的马车刚刚拐进街角，便看见了阿爹和姨娘张望的脑袋，马车还未停稳，就见一众嬷嬷小厮准备好了脚凳，笑呵儿的迎她下了车。

阿妩一路上想象了很多次今天的场面，却没有一次被她猜着，原以为会是一场其乐融融的寒暄，或是道一道这十余年的家长里短，没成想却是阿爹相顾无言的红了眼角和姨娘躲在人后偷偷的抹着眼泪。

十余年啊，她算是回来了。

漠城地处北面，环境比不上京里，又无甚亲戚族人照应，阿妩从小便懂得如何生存与谋计，阿爹每月大把大把的银钱和物件往漠城送，生怕她受苦，倒也把她养的白白嫩嫩，一点儿也不逊于京中闺秀。

用完晚膳过后没多久，阿妩正在收拾那些从漠城带回来的物什，阿爹便着人请她去了书房。

阿妩踏进书房，阿爹正在案前站立，双手交叉的背在背后，背对着门口，见阿妩进来立马上前迎了一步，深深的注视了一刻，温声道：“来，先给你阿娘上柱香，许久不见，你阿娘定是想你极了。”

阿妩抬头看向案台，那里供奉着她阿娘的排位，那是她的亲娘。

她移步向前跪了下来，阿爹取来香支点着递给她，与她一同跪下，神情悲戚的说：“祠堂清冷，你阿娘离开的第二年阿爹便命人把她接到了这里，如今你归家，你阿娘定然欢喜。”

“阿娘，女儿不孝回来晚了”阿妩深深的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时眼睛已然殷红，心底暗暗道：阿娘放心，女儿定然会将属于郑府的公道讨回来，阿娘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女儿！

郑家老爷把女儿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眼眶一热，他的阿妩长大了，那坚定的眼神和清秀的眉目肖似她阿娘。

他扶着阿妩站了起来，又仔细的打量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递给了阿妩。

“此物是你阿娘的遗物，你阿娘虽贵为一国长公主，却不甚在意身外之物，只此玉牌她多年从不离身，临终之时转交与我，如今给了你也算是了了她当年未能说出口的嘱托。”

“阿爹，阿娘……当年走的可算安详？”阿妩颤抖着问。

“你阿娘……”郑家老爷再没能说得下去，一手撑着案角，一手捂着眼睛，眼泪从指缝中流落，颤抖着的半边肩膀越发显得单薄。

是啊，阿娘临终前命人撤下了公主府的牌匾，亲手题字更名郑府，趁着还有一丝力气，费尽周折抬了外祖家的表妹进府为姨娘，如此忧心竭虑，最后灯枯油尽，阿娘如何能走的安详？

阿爹这些年步履艰辛，一面顶着天家的压力，一面还要顾及远在漠城的自己，已然实属不易。

她别开了眼，盯着手里的玉佩，玉佩透着幽然的光，除了底边的云纹再无别的雕饰，络子是熟悉的样式，定然是她阿娘生前打的，如此的冰冷却又充满了温度。

阿妩并没有在阿爹的书房逗留多久，回到自己的小院后，便早早的睡下了。

这一晚，她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她走在大街上，只见满街挂满了白幡。

“怎么人人穿着粗衣系着白腰带？”

“哟，您竟然不知？这是长公主殿下薨了呀，大家伙为她送行呢！”

“长公主？那个救济难民，广施善意的长公主？”

“不然还能有谁能被尊称一句长公主，宫里的那些都是些什么德行！”

“嘘……宫里那些再不济到底还是天家人，你这话要是被哪个有心的听见了，当心惹祸上身啊”

路人三三两两的从声旁经过，她看着漫天的纸钱，到觉得梦境有些真实了起来。

正是她被送往漠城后第二年，京里传来阿娘去世的消息，她得知后病了整整一个月。

雪白的纸钱纷纷扬扬，有的洒落在街角，有的被风轻轻吹起，在空中转着圈往远处飘去，飞飘之间，划过了朱漆的牌匾，飞进了院落里。

不知被谁忽的一撞，面前的场景又变了变。

她不知何时走进了院落，院落里的她变成了两岁的模样。

“怎么今日不去阿娘院里用膳了？”小阿妩晃着腿歪头问嬷嬷，“现在何时了，可是我贪玩误了时辰？”

嬷嬷回答说：“现在才酉时，殿下还未醒呢！”

“阿娘今日怎的还未起身？”小阿妩十分吃惊的问。

嬷嬷道：“午间陪着小殿下您玩耍的时候，殿下咳嗽了几声，似是受了风寒！”

见小阿妩面露忧色，嬷嬷连忙道：“小殿下放心些，宫里已经来了御医，已经配了药服下了，说是发生汗明日就能见好了！”

那便晚些时候再去看望阿娘吧，小阿妩心想。

晚膳用过了，阿娘还是未醒。

小阿妩担心阿娘醒了受饿，命了厨房重新准备了饭菜，可是菜都热了两遍了，阿娘还是未醒。

最后被嬷嬷劝的回了自己的小院，垂头丧气的说：“不等了，睡觉！”

到底是年纪小，白天贪玩花费了不少力气，小阿妩沾到头就睡着了。

不知是担心阿娘还是小孩子天生睡眠浅，半夜小阿妩醒了。

屋子里很安静，外头却闹哄哄的。好似有人多人在说话，又好似很多人在奔走。

她慌张的爬了起来，光着脚跑到了耳房，耳房里空无一人，嬷嬷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嬷嬷——嬷嬷——”小阿妩害怕的叫起了人来。

嬷嬷闻声从外间赶进来，就瞅见小阿妩光着脚站在耳房，委屈又害怕的模样，惹得嬷嬷心疼极了，着急忙慌的把阿妩抱回了床上。

“小殿下别怕，是门房值夜的小厮点了蜡烛没端稳，不小心走了水，现下已经没事了”，嬷嬷出声安慰道，又打来热水给小阿妩擦了擦脚，接着道：“现在这会儿子还没到子时，天色还早，小殿下再睡一会儿吧！”

小阿妩满脸担忧的问到：“可有打扰到阿娘？”

“小殿下放心，有爷在的”说着又为小阿妩掖了掖被角，安抚到：“小殿下若是担心，明日早早起来去看望便是了。”

到底是心里拧着一股担忧的劲儿，第二日天还没亮透小阿妩便爬了起来，没叫嬷嬷过来梳洗自己穿好了衣服，抹了把脸就往阿娘院里跑了去。

清晨的寒冷激的小阿妩直打了几个哆嗦，一路抱着胳膊走到阿娘的院前。

这会子天才刚刚亮，阿娘的就前院里挤满了人，小阿妩急了，逮住一人就问：“怎的，阿娘的话风寒还未见好么？”

那人见小阿妩生的可爱，话语间又带着哭意，十分惹人怜爱，便蹲了下来平视她的眼睛出口安慰道：“素来听闻小殿下十分听话孝顺，今日一见当真如此，小殿下大可放心，长公主殿下只是风寒稍微严重了些，过些时日便能好全了。”

“这话可当真？”小阿妩瘪了瘪嘴，眼眶已经开始泛红。

那人见不得小阿妩如此，接着道：“自然当真，这会子御医正在诊治，小殿下进去怕是会传染上病气，小殿下乖乖听话，过些时日再来可好？”

小阿妩突然感觉颓丧极了，呆呆的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应了声好，抬起小手抹着眼睛转身走了出去，一步三回头。

走到半路正巧遇见了前来寻她的嬷嬷，嬷嬷上前为她披上了件披风，方才她像是忘了冷，这会儿披上了披风，寒意却一下子涌了上来，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只伸出一节指头勾住了嬷嬷的衣袖，慢慢的走回了自己的小院。

她等了一日也没等来阿娘见好的消息，晚膳吃的十分没有胃口，神情恹恹的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又发了半个时辰的呆，然后睡去了。

然后后半夜，她就病了。

半梦半醒间看她到了阿爹焦急的为她擦拭着额头，又亲自为她喂药，她想问问阿娘怎么样了，张了张嘴发现十分没有力气，话还没问出口她又睡了过去……

她这一病，便昏昏沉沉的睡了好几天。

后来她好了，她的阿娘还是没好……

一日又一日……

阿娘到底怎么了？

为何近来每个人都看起来垂头丧气？

为何询问嬷嬷，嬷嬷总是支支吾吾？

她满心都是疑问和担忧，直到她接到天家的召见，直到她被送出了京城……

她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阿爹带着她前去天家觐见，临走太后单独召了她，说是许久不见想要看看她，没多久便放她回来了。

不曾想她们前脚出了宫，后脚便有公公捧着两道旨意到了长公主府。

一道懿旨，大致是说：小殿下至孝，自请前去安福寺祈福，祈求长公主早日痊愈，太后感念阿妩如此孝心，特赐些珠宝银钱以示嘉赏。后一道圣旨，大致是说：永言孝思，孝思惟则，皇上听闻此事，深感欣慰，此去山高路远，特派侍从一同前往，长公主痊愈后一同归京。

阿爹当时就傻了眼，传旨的公公何时离开的他都不知，直到后来缓过劲儿来才想起来询问她。

“阿妩别怕，你实话告诉阿爹，今日太后那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无甚事情发生啊爹爹，只是太后传话宫中嬷嬷让阿妩在偏殿等了一会儿，阿妩虽等的等的无聊却还是乖乖的什么事都没做”小阿妩抬头看着阿爹，一脸莫名，接着说道：“太后说很喜欢阿妩，拉着看了半天，只说了句眼睛很像阿娘，便放我回来了”。

小阿妩也只是感到莫名，却还不懂这旨意之后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得了赏赐是好事，为阿娘祈福也是好事，却不知那即将前往祈福的安福寺远在漠城。

可她阿爹却明白了，长公主府背后势力庞大，天家忌惮长公主府多年，这时候开始出手了……

两道旨意一下，断然不能拒绝，感念是假，算计是真！护送是假，挟持是真！

小阿妩漠城是要去定了，阿爹陪着一道收拾了好几天，期间阿娘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直到出发那天，阿娘硬撑着起了床，悄悄的派了她信任之人化做管家混进了她的队伍里，然后悄悄地远远的目送着她出了京。

到了漠城的第一年，小阿妩日日在安福寺祈福，她们在天家的监视下过得步步艰辛。

第二年处境变得稍微好了一些，京中噩耗却一条一条的传来……

阿娘与太子一母同胞，同为皇后所生，当今皇上老来生性多疑，因阿娘与太子亲近，受他人挑唆判处太子结党营私之罪囚禁东宫，后因忌惮阿娘与太子一脉外祖实力强大，使计将其调离驻守边塞，不得召，不可回！

直到太子被废，阿娘郁郁而终……

阿妩经此变故，病了一整月，醒来后收到了阿娘临终前的来信，信上只说：

羽翼未满，勿归！

这信她看的似懂非懂，恍然好像看到了阿娘向她走来，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走远……

梦里的一切开始变得不甚真切，阿妩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却怎么也抓不着，想要叫住阿娘却怎么也叫不出声，眼睁睁看着阿娘越走越远，渐渐模糊消失……

阿妩突然惊醒，像是溺入水中又突然得救一样，大口的喘着气，盯着自己停留在半空的手和脸颊上未干泪痕，原来是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