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何任之乃是四人之中宝藏般的存在，虽然他如今既不能打也不能跑，但二十年的降妖除魔经验，足以应对这世上大部分难题。

对于鹅儿魂魄的去向，社神先摇头后点头，看似前后矛盾，他却只稍稍思考，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但他并未跟冯玄三人细说，社神走后，他沉思半晌，才对冯玄道：“你可会招魂一类的道法？”

“不会。”冯玄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招魂的符箓可会画？”

“不会画。”冯玄仍是摇头，却忽而一笑，“不过我有现成的。”

说完，这厮从后腰的褡裢中掏出一叠纸符，凑着火把看了看，从中选出一小叠来，将剩下的又揣了回去。

三元观家大业大，符箓跟白纸似的以“叠”论，委实是别家门派比不了的。

“你将鹅儿的魂魄唤来。”

怎么使用纸符向来很有讲究，念咒肯定必不可少，历代以来的道士都是这般操作，但这个规矩到冯玄这里就作废了。或许是因为他体内神力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他开了大运的缘故，总之他就那样随随便便拈起一张纸符，然后心中默念“鹅儿归来”，纸符就燃着了。

密林中忽然起风，阴冷而凌厉，溪流上，一道比黑夜更黑的影子缓缓钻出水面。黑影仿佛能吸光，方圆数丈的火把光亮竟都扭曲着向那处聚集，而后汇入黢黑的身影。

不过片刻，吸足了光亮的身影开始变化，渐渐显出鹅儿壮硕的样子来。

此时的鹅儿看着跟活人没什么两样，但表情木然，双眼空洞，即便宋天佑走到她跟前，她也似全没看见。

“她怎么……看不见我们？”宋天佑奇道。

“果然。”何任之看不见，却感应得到。

“果然什么？”石芦儿问。

“她不是鬼魂。”

这话听着莫名其妙，人死为鬼，鹅儿死了两天了，怎么就不是鬼魂？

“这符箓可是专门招魂用的。”冯玄觉得这话颇费理解。

“当然是招魂的，但魂也分很多种。”何任之道，“人死为鬼，可鬼若是死了，又会变成什么？”

“鬼死为聻！”冯玄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说，鹅儿死了以后，又被人杀了一次？”

“否则她不会看不见我们。”何任之摇头道，“看来有人不希望我们知道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

“鬼魂是可以与人通消息的，可聻不能，她既看不见我们，也无法与我们说话，杀她魂魄的人，自然是不愿意她说出什么秘密来。”

“聻不能说话？”宋天佑好奇地道。

“不，聻能说话，否则这符箓召不来她，但聻的话人听不懂，人的话，聻也听不懂，巫门有句俗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的便是招魂符、驱鬼符这类符箓的道理。”

何任之的话很明白，语言不通，无法交流。

“更何况，聻的世界与我们并不一样，我们眼前所见，乃这一片密林，她眼中所见，可能是一片沧海，也可能是一片荒漠，她看不见我们，实属正常。”

“我们所在的，是两个世界？”就连石芦儿都惊到了。

“我们能在这里看见她，是符箓的作用，招魂符能短暂联通两个世界，但事实上，我们仍在各自的世界中。”

“那就没办法了？”石芦儿急了。

自见到黄鹅儿的尸身，她便已打定主意要为她报仇，只有这样，她心里才会好过些——是她让鹅儿回家的啊！

“要让聻看见我们，甚或与我们对话，必得有司生死的神明帮助。”

“司生死？”

冯玄沉吟片刻，猛地跳了起来。

“瞎子你就不能一句话讲完么？”他生气地道，“社神的权柄中岂非就有司生死一项，磨磨唧唧半晌，我都将他放走了你才说。”

“你敢相信他的话？”何任之冷笑道，“他显然已被人胁迫了，方才之所以会老老实实，乃是他知道我已看出很多蹊跷，若是让他在我们与鹅儿之间传声，他必会遮掩，到时你是信他还是不信他？”

冯玄一怔。

“靠你了。”何任之道。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冯玄气鼓鼓地开始掐指诀，“你到底什么时候能练回来？”

“给你机会多练习你还不乐意！”何任之勾起嘴角，开启嘲讽模式。

说话间，场间便生出一团浑厚白芒，一只黑白相间的脑袋从白芒中钻了出来……

另一只黑白相间的脑袋也从白芒中钻了出来。

一只在上面，一只在下面。

上面那只趴在下面那只背上，正做着奇怪的动作。

“啊！”宋天佑尖叫一声，捂住了脸。

石芦儿也尖叫一声，捂住了宋天佑的脸。

冯玄石化，瞪着两只陡然出现且姿势彪悍的白老熊，大脑一片空白。

“冯守一，本神要灭了你！”山神熊大的咆哮响彻原野。

……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可喜的是，尴尬并未持续太久，熊大虽然是神，但也是妖身，羞耻度与人类有些差距，因此一巴掌将冯玄拍飞后，也就消了气。

另一只白老熊当然就是熊大的原配熊二了，虽然初次见面，大家都还不算拘谨。

得知冯玄深更半夜召请他来的目的，熊大显得很是谨慎，他看了看四周，而后用神力布下一个法阵。

“此地有社神在，先避开他的耳目才好行事。”

这话正合众人心意。

只见熊大冲正茫然飘于溪面的鹅儿吸了口气，那壮硕的身板便徐徐来到近前，而后熊大又低头咆哮，发出极有节奏却古怪的音节，鹅儿便闭上了眼。

时间仿若凝固，众人都屏住呼吸，眼不眨地盯着鹅儿那张粗糙却仍能看出些许青春气息的脸，静待她再次睁开双眼。

鹅儿睁开了眼，第一眼，她便看见了冯玄，她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虽然众人听不到任何声音，却仿若感受到她正痛哭。

“噫！”熊大突然惊呼一声。

鹅儿眼中，似有白色闪亮的晶莹，正欲夺眶而出。

“谁是处子？”一旁默不作声的熊二突然说道，“快去，接住她的眼泪。”

“快，用手接住！”何任之和熊大异口同声。

冯玄与石芦儿虽不明白怎么回事，却一齐将宋天佑推了过去。天佑双手合拢，放在鹅儿的下巴处，那白色闪亮的泪滴落入她的掌中。

天佑掌中，便多出许多珍珠一般的泪珠来。

“鬼泣珠！”冯玄顿时明白过来。

传闻地狱众生尽为魂体，所以只会哭，却不会泣，也就是说，他们不会流泪，但这个传说是有例外的。在某种极其罕见的情形下，鬼魂痛哭时会流下眼泪，而这眼泪离开魂体便会化作一粒粒白色珠子，名为“鬼泣珠”。

但鬼泣珠极为罕见，并不只是因为能流泪的鬼魂很少，而是因为鬼泪落地入土，便会消失无踪，只有人类中的处子以自己纯洁的身体去承接，待其彻底凝固为有形有质的鬼泣珠，才能保留下来。

世上没有能在人间逗留超过十二个时辰的鬼魂，但鹅儿偏偏在死后又被人杀了一次，化作了聻，聻有自己独立的世界，并被那个世界保护，她能永远在人间待下去，因此才能再次见到宋天佑；而鹅儿，偏偏又是极为罕见的，能流泪的聻。

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宋天佑得到了鬼泣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