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在村庄外蹲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村子。

一名年约四十，形容谨慎，作奴婢打扮的男子向他走来，默默地向他行礼。

从奴婢穿着，他认出这人曾是周氏庄园的奴婢，只是他并不认得。奴婢将他引到那间茅屋前，躬身请他入内。

周瑜整理了身上残破的衣衫，走了进去。何任之端坐草席上，正静静地看着他。

“四日后，是财神的诞辰，每年此时，我们会将新献上的女子送去深山之中他的宫殿，也将去年献给他的女子接回财神宫中。”

周瑜能来到此处，说明他已经想清楚了。

周氏数百口人，加上部曲、奴婢，亲朋，拢共两千多条人命，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现如今周氏除了他，已没有一个活着的人。

周氏即便数代经商，看重利益，也断没有为了许多财宝便自相残杀的道理，清醒之后的周瑜怎么也想不通，那个晚上明明一切都很正常，为何大家突然就被迷了心智。

何任之找到他时，为他解了惑——财神宫中，早有人布置下了一个远古巫门的法阵，只要那些财宝显现，法阵立刻便会启动，而后让所有见到财宝的人，心生恶念。

其实这恶念的种子也不在阵中，而在每一个周氏族人身上，当初何任之第一次见周瑜，感应到的他身上那股子味道，便是这恶念种子，何任之猜，打从周氏那位乞儿老祖开始，这颗种子便已种在了周氏每一个身上。

很明显，周氏被人算计了，而毫无疑问的，算计他们的人，便是他们供奉了数代的财神。

周瑜不知道财神为何要这么做，但他必须讨回这个公道，所以他见到何任之，并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多余的废话。

“但今年不用去了，因为那二十三名神妃，那晚便消失了。”

“是他带走了。”何任之道。

“他还差一名神妃。”周瑜道。

“他已经找到了。”

“这么些年来，我们周氏长房，也打探到一些秘密。”

“比如？”

“他会在他的诞辰，与那二十四名神妃交合。”

“交合？”何任之动容道。

“没错，用他夺舍的肉身，与那二十四名神妃交合。”

“不可能！”何任之笃定地道，“他虽是邪神，却也有神职，夺舍乃是神仙大忌，他只要强夺凡人肉身，天道立即便会降临。”

“仆是凡人，不清楚这些道理，但仆想，这或许与他夺舍的对象有关。”

何任之眉毛一挑，竖起手掌阻止周瑜继续说下去。

“你不用说了，我已知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可供他夺舍的对象，有多少？”

“蜀郡之地，供奉祭祀他的家族不少，但这样的人，只养在周氏庄园，具体数目仆也不知晓，仆只知道，祭祀当晚，我们送去了四十九人。”

“四十九？”何任之皱起了眉，这个数字他很熟悉，正是因为熟悉，他心底才有些不妙的预感。

“周桐也在其中？”他想起祭祀当晚，周桐说是要去成都处理事务，但想必，那只是个借口。

周瑜默然半晌，才道：“仆虽与凤筑不是亲生父子，但养他十八年，早已将他视若己出。”

何任之点了点头，沉思良久，才缓缓开口：“现在告诉我，财神宫殿，到底在哪？”

“青城外山。”

……

青城山其实并没有外山，但距离青城山二十里，有一处形似城墙的小山脉，环形拱卫着青城山，世人习惯称之为青城外山。

青城外山与青城山属于同一条山脉，而那条山脉，乃是邛山的支脉。

得知这个消息，无论是何任之还是冯玄，抑或慧心，都想到了一个人。

“他既住在邛山之中，没道理不认识邛山的主人。”

“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请主人来，向他收点房租。”

“贫道认为，主人的房租，可以收得高些。”

“如此甚好。”冯玄掐着指诀，冷冷地道。

“甲子。”他轻呼一声。

白色光芒闪现，长发披散在腰后，睡眼惺忪的小姑娘出现在三人眼前。

邛山山神的分身名“甲子”，长得与她有几分相似，肌肤若雪，两颊上的婴儿肥让人看了忍不住想捏一把，然则没人敢去捏她，即便冯玄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道士也不敢，因为山神说了，分身所见所感，她如同身受。

小姑娘怀里还抱着锦缎的软枕，刚出现时神色有些慌张，待见到冯玄，便恢复了淡定冷静的样儿，与山神的清冷如出一辙。

“蒸民，有炙鱼吃么？”甲子舔了舔嘴皮，将软枕扔在地上，再无一顾。

三人站起行礼。

“芦儿身受重伤，天佑被歹人绑走，如今已没人能做炙鱼了。”

“何人如此大胆！”

冯玄请甲子坐下，将这几天发生的事详细与她说了，还着重描述了财神李势在此地的影响，以及几十年来他强取民间祭品的恶行。

小山神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便凝神闭目，嘴唇不住颤动，似是在念诵什么经文，更似在与冥冥中的什么人对话。

半晌，她睁开了眼。

“扶桑木可是在你们手中？”她问。

何任之不敢怠慢，从怀里掏出那截枯木，双手奉上。

甲子取了枯木，站起身，便向屋外走去。

“随我来。”

三人随着她，走进了石芦儿修养的茅屋。

站在昏睡不醒的石芦儿身旁，默立一阵，甲子突然开口道：“先说好，她若醒来，先为我做一条炙鱼。”

“什么！”冯玄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能唤醒她？”

石芦儿神魂受损，不仅寿元大减，同时也昏睡不醒，冯玄与慧心试过了所有方法，都无法唤醒她。慧心算过，石芦儿至少要昏睡三个月，才能让受损的神魂稍稍恢复，也必须到那时候才能醒来，没想到的是，甲子竟似有办法让她立刻醒来。

“本……我曾见过无数被魔息侵入神魂的人，无非是神与气不能相合，体内**不生，阳气耗尽而已，扶桑木乃至阳之物，治疗神魂受损有奇效。”

说着话，甲子将扶桑木放到石芦儿手中，接着便念诵起咒语来。

她的发音极其古怪，听音调像是蜀地方言，但任何一个音节都与现下蜀地的方言合不上。

何任之与慧心都愕然地望着冯玄，冯玄摆摆手，轻声道：“我只知道先天神灵有很多神术须得以一种远古语言行咒，据说他们自己称这种语言为‘黄金神语’，别的就不清楚了。”

正在此时，石芦儿手中的扶桑木忽然发出淡淡的紫色光芒。那紫光似乎浸入了枯木中，竟让毫不起眼的枯木变得如同紫玉一般通透。

下一刻，紫色的树枝虚化，变作一缕紫色流光，钻入石芦儿掌心。

扶桑木已然消失。

只见紫色流光顺着石芦儿手臂，往她胸口流动，看其巡行路径，乃是一条经脉。没多久，紫光便巡完了这条经脉，紧接着，又进入另一条经脉之中，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大约半注香之后，凭三人的目力，竟无法清晰地捕捉到紫光所在。

石芦儿浑身上下，都布满了紫色光芒。

不知多久后，一团紫光冲出石芦儿眉心，甲子轻飘飘一伸手，将那团光握于掌心。

扶桑木再次变回一截枯木的模样。

“咳咳……”床上，石芦儿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