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神，对华夏人民而言都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存在，但鉴于华夏一族斗天斗地其乐无穷的开拓精神，神有时候也是可以挑战一下的，可正神又不容侵犯，怎么办呢？

那就斗一斗那些邪神吧。

譬如冯玄，对正经神明保持敬意，却对李势这样的邪神，想也不想就打算干掉他，这样的态度和行为，在人类中其实并不少见。

谢灵木考证说，远古巫教主张以卑微的态度和仪式祈求神明的赐予，是故其中并无武技一道，然则在某个未知的时间点上，巫教开创了武技，其原因，多半是因为巫教已能分辨正神与邪神，并在祈求之余，还学会了对抗。

人类凭着武道，一度与众神平分秋色，但自涿鹿之战后，人类明白了一个道理：正神不可冒犯。

也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个道理，无数年来，人们对邪神淫祀兴趣大增，有事没事挑个邪神痛扁一顿甚至弑神的事史不绝书。

但弑神这种事，凡人能干，神明自己，却不能干。

这或许是天道对众神唯一不公平的地方：神不能弑神。

作为邛山山神，女娲后裔，甲子要诛杀李势跟捏死只蚂蚁并无区别，然则她的麻烦在于，天道要诛杀她也跟捏死只蚂蚁没有区别，所以冯玄这个忙，她帮不了。

不过甲子仍给冯玄提供了不少情报。

比如，方圆两百里，几乎都是李势的势力范围，七位社神都已投靠了他；人类之中，有十几家在蜀地极有影响力的豪族乃是李势一手扶植起来的，而朝廷命官之中，也有不少李势的信徒。

换句话说，冯玄等人要想在蜀地诛杀李势，几乎不可能。

当然，也有好消息，比如如今他们所在之地的社神，并不在辖境之内。

也就是说，冯玄他们不管谋划什么，李势都已无从知晓。

冯玄眼前浮现出那步履蹒跚的老头儿。老头儿应该非常畏惧李势，但那晚，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仍是违背了李势的命令，没有对自己等人动手。

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涂山氏的狐族曾说，他们将拿回故地？”山神对这个消息非常在意。

狐族故地青丘，共有两处，最古老最正统的一处，便是蜀中一座名山，那山叫天社山，也叫稠粳治，同样属于邛山支脉，山神辖境；相传远古时乃涂山氏祭祀之地，涂山氏狐族视之为精神家园，故老相传有“狐死首丘”的说法，这个丘，便是青丘，而且并非涂山氏后来迁去的济阴青丘，乃是蜀中青丘。

天社山有着无数传奇，黄帝曾于此炼丹修道，乘龙飞升；周末，老子出关，在成都青羊肆显圣之后便隐居于此，这里便成了道门圣地；汉末，张道陵曾于此山得道祖点化，其后他开创天师道，便将此地设为道门二十四治之一的稠粳治。

稠粳治在汉末时频遭战火，如今已没落不堪，名义上却仍是道教最重要的洞天福地之一，而对冯玄来讲，那座山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它是轩辕法脉的肇始。

“就是因为那狐妖的这句话，我才想到，蜀中道门里，有人与李势勾结。”

冯玄虽不至于像诸葛那样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却也不傻，天师道如今的实力冠绝天下，小小狐族敢口出这样的狂言，必定有所依仗；再回头想想，即便李势势力再大，修为再高，也不太敢从天师道手中抢天社山，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李势若开口要，天师道自然会将天社山送上。

“你想到了谁？”何任之道。

“肯定不是陆天师，你别担心。”冯玄打趣地看着他，“蜀中道门虽遥尊陆天师为首领，但向来自成一系，陆天师威望再高，想必也不能管到蜀中来。”

“那便是张蔚老爷与李巩老爷了？”慧心道。

张蔚与李巩，乃是如今蜀中道门地位最高的两人，除了他们，别人也没资格承诺将道门福地让出去。

“我担心的就是他们二位啊！”冯玄叹了口气，脸色难看起来。

张蔚与李巩为了救他，在健康城里游说各方人物，竟逼得陛下赦免了自己与三元观，这份恩情不可谓不大，可若他们与李势有牵连，到时候他手里的刀，还怎么往李势脑袋上砍？

“若是如此，不如先去找找他们。”何任之道。

“你是说，和平解决？”冯玄不相信这是何任之说的话。

“不，我相信，你就算去找他们，也必会一无所获，只是个警告罢了。”

冯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势乃是邪神，天师道乃是正统教门，即便李势这个财神被天道承认，但教门立足世间，就必须遵循人道法则，而李势既然是邪神，必然有很多行为乖戾之处，世人受其迷惑尚情有可原，若是教门也跟他搅在一起，天师道在蜀中还如何立足？

就算他们与李势有关系，也绝不会承认。

“天佑还在李势手中，若是这样他们还不肯出手，那便……”冯玄咬了咬牙，道，“那便撕破脸吧。”

张蔚与李势帮过他这没错，但天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这情分又岂能说舍弃就舍弃，他终究不是圣人，既不能两全其美，那只能有所取舍。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个警告，也得产生应有的效果，冯玄写了两封信，分别给张蔚与李巩，信中内容不必细说，但明里暗里都在暗示两位道门前辈，他将要对李势动手，若是两位前辈不肯帮忙，那便不要拖后腿。

信由慧心与何任之去送。冯玄要照顾石芦儿与甲子，还要筹备对付李势，不能亲自前去，再者说，他是这几人的主心骨，若是他亲自出面，与对方一言不合撕破了脸，双方就连一点余地都没有了，到时他们从道门谱牒中将冯玄删掉，轩辕法脉还要不要传承下去了？

送走二人，石芦儿觉得有些疲倦，便回房歇息，而小山神则留下冯玄，说了一些不能传六耳的话。

首先，山神让冯玄不必担心，若是她的添寿神术不成，她还有别的办法为石芦儿续命。

冯玄听了后更担心了，这摆明了是说，之前她信誓旦旦的添寿神术，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他的猜测不无道理，人类的寿命受天道所限，根本不可能任意增减，所谓延年益寿，也不过是在寿命极限的范围内尽量活得长，谁也别想超过那个槛，但石芦儿以断山河使出战八荒，乃是将减寿的举动做到了极致，即便她能活到寿命极限的一百二十岁，如今剩下也不到三十年。

而事实上，她顶多还有十年好活。

女娲被后世奉为少司命，她的后人自然也继承了一些有关生死的本事，于人类寿数上，绝不会看错。

现如今要给石芦儿添寿，无异于在一百二十岁的基础上，再让她多活几十年，这乃是逆天之举。

轩辕一族乃天道宠儿，却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这一神术，失败的几率依然很大，所以山神才准备了后手。

她没有告诉冯玄后手是什么，但冯玄用脚后跟也能猜到，那肯定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除了这个坏消息，甲子还告诉冯玄，他想对付李势，救出宋天佑，基本不可能，因为李势已让十余家他一手打造出来的豪族派出部曲，将他的善财神宫重重保护起来，冯玄若是硬闯，便得杀人。

神不能弑神，同样的，身为凡人，冯玄也不能随意杀人。

就算他不在乎人间法律和人道规则，敢在蜀中大开杀戒，也没法干净利落地杀掉数千武装齐备的豪门部曲。

所以如今，他面对着一个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