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一院春生冬死，生生不息的药草，便有不少，是从药王孙思邈手中传承下来的。

此刻，睹物思人，触景伤怀。

白云居士想得稍稍出神了。

直到鬼离老道再次开口道：

“唔，白云老弟，这次我来……其实是有事相求。”鬼离老道神神叨叨地，小声说道，身体前倾，以左手覆于唇边，小声道。

白云居士很自然地身体前倾去听。

两人头离得很近，说话声，只比耳语稍大一点。

“你救救那边那两个小童罢……”

“两个小童都身中奇毒，真是可怜哦。”

鬼离老道叹道，他的目光中，浮着三分无奈，四分哀恳。

“小小年纪，便身中奇毒？”白云居士半叹半问道。

鬼离老道幽幽点了点头，接着道：

“究竟是怎样的奇毒，我也还未弄清楚，但两个小童身上的毒性，日日发作，那模样，着实可怜，据我推测，下毒之人应当是明教中人。”

“下毒之人，还在小童身上留了一份书信，说我们……四海一门无人能解此奇毒，真是太目中无人了！”

“咱们四海门，可是有你药痴白云居士呢！”

鬼离老道顿了顿，见白云居士尚未将此事承应下来，便接着道：

“说起来，红尘之事，本来不便我们四海门插手的……奈何两个小童都是五轮力的觉者。”

“再加上，又是遗孤喔。”鬼离老道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来。

“是哪家遗孤？竟然……劳烦鬼道亲自收养？”白云居士惊道。

“哎，不能说的，不能说的那个姓。”鬼离老道在唇边竖起左手食指，比出一个“嘘”的手势，右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清茶，呷了一口茶，又小声说道：

“是太子一家！去年，满门抄斩……”

——鬼离老道说的去年，乃是开元二十五年，也就是737年，太子李瑛，受武惠妃与驸马杨洄的构陷，被唐玄宗赐死，举家抄斩一事。

“其他人都斩了，只余下这两个小童，因是五轮力的觉者，自幼便被遣送在外，躲过一劫，世人不愿再管，便送到我的云梦山下来……”

“我也是万般无奈，才不得不管呢。”

鬼离老道望着白云居士，无奈地点了点头，白云居士只听得似懂非懂，老实巴交地，也随鬼离老道点了点头。

“像我等出家之人，带着小童，多有不便哪。”鬼离老道叹道，一时间，苍髯白发随风轻飘，又呷了一口茶。

他虽是世外仙人，却也流露出丝丝苦恼来。

“对我等闲云野鹤之人来讲，确是不便。”白云居士也赞同道。

“我也这样说呢。”鬼离老道点头道。

“可是，谁叫老道我心系天下苍生呢……”

“你也知道的，我呢，不善医术药理，数月以来，仙术试了一大堆，毒没解掉，我倒是累了个半死……”

“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喔。”

“我琢磨，咱们四海一门，就数你——白云居士最擅长用药嘛。”

鬼离老道伸出左手，以手掌指了指白云居士，眉目皆含笑道：

“白云居士可是大名鼎鼎的药痴啊！”

“这两个小童给你亲自来解毒的话，顶多，只算得白云居士……你的一种消遣嘛。”

“这不，老道我亲自把小童给你送来。”

“姑且……为你的修为，增添些许意趣罢了……”

见白云居士仍未置可否，鬼离老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时间，眼神深邃难懂。

“哎，太好了，小童便交给你，你肯施以援手，解毒之事，便指日可待了。”鬼离老道自顾自地说道。

“白云老弟，不愧是我四海一门的药痴啊！”鬼离老道笑着。

“解毒一事，你且放胆行事，我四海一门，皆对你的药术，笃信不疑。”

“那就……有劳白云老弟！”

鬼离老道急急巴巴地，说完这一席话，便坐直身子，郑重其事地对白云居士抱拳。

不待老实巴交的白云居士点头答话，鬼离老道便接着自顾自地说道：

“白云老弟，那我就先行一步了，南极仙翁还约了我喝酒呢。”

“告辞。”

话音未落，鬼离老道已飘身一丈开外，也未见他是怎么上得鹿蜀的身子，就见鹿蜀在一阵轻鸣声中，如风吹云烟般离去。

“哈哈哈……”

“唉唉唉……”

鬼离老道随一阵轻风远去。

他的声音，笑声中夹杂着叹息，从山间传来，悠悠荡荡，越飘越远。

虽说那鬼离老道是四海门的掌门，但四海一门皆是些闲云野鹤，并不看重地位身份，平时大家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倒像是友人之谊，或许，只有在危难时刻，才会讲究一下掌门与门人的区别罢。

其他时候，便随他去咯。

此时，白云居士还楞在原地。

“诶……？什么有劳？什么小童？什么奇毒？”他喃喃自语道，根本还没回过神儿来呢。

白云居士不禁打了个寒战，总觉得自己，莫名地，被鬼离老道硬塞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如此一想，他不由得转过身来，望向庭院。

此刻，那两个被鬼离老道带来的小童，果然未曾随老道离去，他们正站在草间，淋着初夏的雨，如同两只落汤的小鸡仔。

见白云居士朝他们瞧，两人便赤着脚，一齐跑进凉亭来。

“多谢居士收留！”

“多谢居士搭救！”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两个小童齐齐跪在白云居士的身前，往地上一个劲磕着头。

一套说辞，仿佛被人指点过一般……

就这样，两个小童便跟了白云居士。

白云居士问两个小童叫什么名，既然不能说那个姓，便只有一个名。

两个小童只说是鬼离老道先前已给自己改了名。

或许是担心白云居士不肯收留他们，鬼离老道还给两个小童起了挺特别的名……

卜离，卜弃。

大概是取字曹丕的《陌上桑》。

“弃故乡。”

“离室宅。”

“远从军旅万里客。”

两个小童虽不算军旅，却也是万里他乡人。

（四）

自打卜离与卜弃来了云山道观后，白云居士便再也没有精力唱歌了。

阴历五月初一，午夜子时，朔月悬于天顶。

此时，乃是一个月中阴气最重之时，阳气回升之际。

云山道观内熬着滚滚汤药，以大锅为器。

一大锅有八石，也就是快一立方的水。

以《千金翼方》为据，八石水中加入了如下药材：

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蜀水花、木瓜花、钟乳粉、真珠、玉屑，各三两。

柰花、梨花、李花、樱花、白蜀葵花、旋覆花、红莲，各四两。

麝香，一铢。

以上药材一起熬起来，熬制成好大一锅，直到汤水微红透亮，仿若红透的石榴肉。

接着，白云居士便在院子中摆上大木桶，将药水倒进去。

如今……白云居士不但能以药浴泡澡，还能让两童子搓背呢。

“经年不沐浴，尘垢满肌肤。”终日忙于解毒，白云居士这才得以轻松片刻。

他长舒一口气，忍不住吟了句诗。

他趴在大木桶边沿，头上顶着一块白棉巾，凉风捎着草木的清芬，自面颊吹过。

卜离与卜弃两个童子一边给白云居士搓背，一边学着他说话。

“经年不沐浴，尘垢满肌肤。”卜离口齿伶俐地学道。

“今年……今年不沐浴，成狗……狗什么？”卜弃磕磕巴巴地跟着说道。

“不许学为师说话。”

“是……”

搓完背之后，转过身来，卜离与卜弃小声耳语道。

“你看，都怪你，简简单单一句诗都说不明白。”

“哦……”

“弟，都跟你说了，你嘴笨，磕磕巴巴的，你以后少说话。”

“哥，惹师父不高兴的话，我们是不是就没救了……？”

“小声点，我也不知道呢……待我问问。”

这时，卜离又趴回到白云居士耳边，目中含泪，可怜巴巴地问道：

“师父，若是……我们这毒解不了的话，是不是快要死了呀？”

“胡说八道！没有什么毒是为师不能化解的。”

“师父，那我们啥时候解毒呢？”

“这不正解着了嘛，药浴能调气养血，舒筋活脉，契合天地阴阳之道……”

“乃是解毒妙法之一！”

正是如此，此时所行之事，便是药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