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水园」

第166章命终南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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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除了风声,再无其他任何响动,曾和培闭上眼睛,尽情体会白天几乎无法遇到的清静环境。蓦然间,曾和培又睁开眼睛,感觉这种清静环境似曾相识。啊,想起来了,原来二十多年前,自己在扬州时,有一日和归鹤隐同上观音山,夜晚留宿一对老夫妇的家里。晚食后,归鹤隐带自己在院子里歇息,也是这种清静环境,当时的风声比此时小得多。那晚,二人先闭眼静听,后仰望星空,相互述说对人生的感悟,尤其是归鹤隐的一些言语,更是触及到自己的心灵深处。

回想这些场景,曾和培顿觉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再次闭上眼睛。当时,归鹤隐说:“或许归某生来就是富贵在身、衣食无忧,加上绘画一帆风顺,所以平时也就不会对小则柴米油盐、大则功名富贵等俗事感兴趣,经常思考的便是一些宏大宽广的、常人难以理解的问题,比如怎样使一个人的生命更有意义,怎样使一个人获得更大自由等。”自己表面同意,实则不以为然,认为只有步入仕途,不断追求功名,才会使一个人的生命更有意义;如今看来,自己的理解太过肤浅了。接着,归鹤隐又说:“普通生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至于万物之灵的人们,受到的限制则更多,除了功名富贵外,还有人伦道德、感情欲望等多种牵累;另外,面对死亡的恐惧和担忧而造成的心里负担,更是远超其他生命。从这个角度而言,人是世间万物中最不自由的。”对这个看法,自己更是非常惊诧,人竟然是世间万物中最不自由的。若是如此的话,世间又有谁是最自由的呢?之后,当归鹤隐说到“在这喧嚣的尘世里,人们不停地奔走衣食、追逐名利,最终的目标究竟是什么”时,自己也仅仅想着,和沈蕙萸来到扬州好几年了,连三个年幼的孩子义安、雪婵、雨婵一面都未见到。为了祖上荣光,为了后世美誉,自己只能暂时抛开亲情,竭尽全力追求仕途,期望等到义安、雪婵、雨婵懂事后,能够理解自己这片苦心。没过多久,自己主动提过这样一个问题:“贤弟,那你内心深处所向往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归鹤隐轻轻地叹了口气,面露伤感之色,说:“唉,归某向往的只是一种自由自在、不受尘俗牵绊的轻松而简单的生活;若想过上这样的生活,就必须要抛开外在的繁杂物欲,恢复人之初的本性,回归到大自然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完全达到‘无我’的精神状态,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一切皆是空谈”,这句话说得多好啊!从最初步入仕途到现今被罢免户部尚书、贬为潮阳郡太守,已过去整整三十年了。在这三十年里,自己始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绝少出现重大失误,不管身在何处,不管担任何职,无不渴望尽早建立功业、光耀祖先,而目前的状况却极其令人心寒。由于劝谏唐玄宗暂缓攻打南诏,自己便遭到右相杨国忠的无情报复,导致一生的追求化为乌有、三十年的奋斗功亏一篑。自己已满五十八岁,再过两年就是一个甲子。一个年近甲子的病重之人前去偏僻荒蛮的潮阳郡担任太守,还能坚持多久呢?身体痼疾未治,新病又添,而且逐渐加重,难道真如三十年前的清为天和山道士郑怀仁,也就是后来被唐玄宗钦赐的虚谷真人所说的“甲子或缺,何以有幸”吗?难道潮阳郡注定是自己的最终归宿吗?相比归鹤隐后来隐居观音山的逍遥自由和恬静淡泊,自己的一生显得太功利,也太失败了。

一阵狂风袭来,曾和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睁开眼睛,望着黑黝黝的天空,极度地失落和沮丧,心里忍不住呐喊起来:“为什么自己一生正直忠诚和黾勉奋进,最后得到的却是被罢黜和贬谪啊?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要毁掉自己的前程啊?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老天爷的惩罚啊?为什么老天爷惩罚自己,还要连累自己最喜爱的女子薛九儿啊?”片刻,狂风夹着暴雨,一个劲地冲击曾和培的身体,可曾和培已顾不上这些了,心里一直念叨不停:生命短暂,日月如梭,一去不返,自己满腔的爱国激情再也无法体现了;大唐也将要面临巨大灾难了;焦虑苦闷之余,自己真正是不甘心啊!

过了一阵,曾和培又闭上眼睛,静静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此时,狂风加剧,暴雨增大,恶狠狠地扑了过来,眨眼间,便将曾和培的身体从上到下全浸湿了。曾和培依旧从容不迫,神色自若,任凭风吹雨淋,不做丝毫避让。

第二日,天空出现一缕亮色时,薛九儿睡醒了,睁开眼睛,感觉浑身特别舒服;心里清楚,肯定是昨日坐车赶路太久,早已疲惫不堪,所以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中途也未醒来。此刻,薛九儿定了定神,习惯地往旁边看去,咦,主君怎么不见了?莫非已经起来去外面了吗?

薛九儿赶紧站起身,东张西望,焦急地喊着:“主君,你在哪里啊?”整个大殿异常寂静,外面风歇雨停,只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声。薛九儿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继续拼命喊着:“主君,你在哪里啊?”仍然没有回应。薛九儿稍一犹豫,便心急火燎地朝门口冲去,正喊着:“主君,你在……”,一下看见曾和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全身湿透,斜着身体倒在大门口旁,一动不动。薛九儿大惊失色,赶紧弯下腰,将曾和培抱起来,大声喊着:“主君,你怎么会在这儿啊?出什么事了?”抬手一摸他的额头,好烫;再次惊叫起来:“主君!主君!”又扭头对殿内大声喊着:“车夫!车夫!”

少顷,车夫跑了过来,说:“我刚睡醒,听见喊声就来看看。哎呀,你丈夫怎么倒在门口了?你让一让,我来把他抱进殿内。”俯身抱起曾和培,进入殿内,放在蒲团上。薛九儿看着曾和培,眼泪汪汪地说:“主君,你千万不能出事啊!你若出事了,九儿也不活了。”车夫用手一探曾和培的鼻孔,说:“还有微弱气息,必须尽快治疗才行,否则性命堪忧。”薛九儿哭着说:“车夫,求求你,去找一个医师来吧,要多少钱我都给。”车夫为难地说:“这座破庙周围历来荒无人烟,更别说医师了,只有前面五里远的道观才有道医。”薛九儿急不可待地说:“那我们立即将主君抬到车上,一起赶往道观吧。”车夫摇了摇头,说:“你丈夫的身体太过虚弱,不能再坐车颠簸了,只能将道医请过来诊治。”薛九儿忙说:“那、那也行啊。只要能救我家主君,任何办法都可行啊。”

车夫说:“照顾好你丈夫,我驾车去前面的道观,将道医请过来。”正要离去,只见曾和培勉强睁开眼睛,轻声地说:“不要去。我、我已经不行了。”薛九儿惊喜地抓住曾和培的手,说:“主君,你醒来了,刚才可把九儿吓坏了!”曾和培喃喃地说:“九儿,我不行了,不能陪你去岭南潮阳郡了。等我死后,你就迅速返回清为,曾家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啊!”薛九儿瞬间由喜转悲,哭喊着说:“不,主君,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道医肯定会治好你的病。车夫,你赶快去道观请道医吧,求求你了!”车夫忙说:“好,我这就去。”转身匆匆离去。

薛九儿深情地看着曾和培,心疼地说:“主君,你怎么倒在了门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曾和培使劲地喘着气,用双手拉着薛九儿的手,说:“九儿,这么多年以来,我都没有让你成为一个母亲,我真的、真的很惭愧啊,你、你不会责怪我吧?”薛九儿哭着说:“九儿永远不会责怪主君。九儿不想成为一个母亲,只想今生好好陪伴主君、照顾主君,就心满意足了。”曾和培长叹一声,泪水顺着眼角慢慢地流了下来,最后憋着一口气,费力地说:“九儿,我不能陪你了,你要多保重啊!”说完,眼睛一闭,双手一松,彻底告别了这个令人爱恨交织的世界。薛九儿尚未察觉,以为曾和培又昏过去了,急忙抱住他的头,大声喊着:“主君,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曾和培再也听不见薛九儿的喊声了。薛九儿喊了一会儿,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忙伸手一探曾和培的鼻孔,没有一丝气息,顿时脸色大变,仿佛五雷轰顶,呆愣片刻,随即趴在他的身上,撕心裂肺般嚎啕大哭起来:“主君,你为何那么狠心,要抛下九儿一个人走啊?你走了,九儿可怎么活啊?主君,你是九儿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不能不管九儿啊!主君,你醒醒啊,九儿求求你了!”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流淌着,没过多久,便将曾和培本已湿透的衣裳又浸湿了一大片。曾和培的意外过世,使毫无心里准备的薛九儿感到自己瞬间失去了魂魄,双手抱着曾和培遗体,哭得捶胸跌脚、哀天叫地。由于悲痛欲绝,薛九儿几次都差点昏死过去。

一个时辰后,车夫带着一名道医急匆匆地赶过来,见此情景,知道大势已去。为了谨慎起见,道医也上前用手探了一下曾和培的鼻孔,接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然后,二人极力安慰哭得有些神志不清的薛九儿,希望她能节哀顺变,不可过于悲伤。沉浸在丧夫之痛的薛九儿根本听不进去,继续声泪俱下地哀悼曾和培。

刚才在道观里,车夫将曾和培和薛九儿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那名道医。道医对曾和培遭奸相杨国忠所害,由长安朝中户部尚书被贬往岭南担任潮阳郡太守之事深表同情,没有丝毫犹豫,随即跟着车夫赶到破庙。现在,曾和培已经过世,无力挽回,道医和车夫略一商量,决定共同帮助薛九儿处理曾和培的后事。

等薛九儿哭得筋疲力尽后,道医诚恳地说,当前正值中秋,天气变化多端,希望能尽早将她丈夫遗体入土为安,否则时日一长,定会腐烂发臭。不管道医怎样劝说,薛九儿都不同意将曾和培遗体埋葬在异乡。道医无奈,问她打算如何处理遗体为妥?薛九儿说,曾和培是淮南道竟州清为县人,只有葬在清为,魂归故里,才能真正做到入土为安。车夫想了想,说,仅凭她一个弱女子,无法将曾和培遗体从衡山马鞍岭运回距离上千里远的淮南道竟州清为县,只能先在此地将遗体火化后,再携带遗骨返回清为县安葬,方为妥善之举。薛九儿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同意。

道医和车夫一起将曾和培遗体火化后,从熄灭的灰烬里找出一些遗骨,清理一番,交到薛九儿的手里。薛九儿看着遗骨,想到昨日曾和培还是一个大活人,今日竟然已和自己阴阳相隔,再无见面可能,不由得再次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道医和车夫继续好言相劝。

收拾好曾和培的遗骨,薛九儿准备迅速返回淮南道竟州清为县。车夫考虑到薛九儿正处在丧夫之痛中,主动免掉车费,愿意往回载她一段路程。随后,道医也离去了。坐在疾驰的马车里,薛九儿小心翼翼地捧着装有遗骨的包裹,情不自禁地又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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