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起洗碗布往干净的水里过了一遍，外头天寒地冻，冰凉的井水把我的指头冻得通红。

屋外檐上挂满冰棱，四个家丁正拿着棒子分两边挨个处理；白色的细雪在天地间铺了厚厚一层，像洁白的被褥，众人往来匆匆，足迹转眼便被白雪拂去。

负责盯着我的胖太监被另一个管事儿的叫去，我囫囵在粗布衣上搓了搓冻僵的手，猫腰贴着墙角，无声溜出杂事院。

“嗨！”岳丘忽然接进我的通讯，他紧张道：“怎么样怎么样？适应得好吗？”

“还行。”

我一面回应他，一面观察此处布局，昨夜被阙非泽轰出来时天色已晚，整个府邸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瞧得不清。

来自三百年前的NPC岳丘恪尽职守跟我还原着曾经发生过的对话，我敷敷衍衍应付着，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徒然探到一缕清幽的花香。

左右也是乱逛，我索性循香而去，原来是墙边斜出了几枝红梅，映着青砖红檐，恰如一位眉目清冽的古裳娇女于皑皑白雪中掀起面帘一角，孤傲地鄙探世间。

我不由伸手抚了抚花骨朵，猜想这座别致的小院是不是金屋藏娇的地方。

不当心压弯了枝丫，惶恐伤了它，我拿开手，措不及防和胖太监打了个照面。

胖太监：“！！”

我：“……”

啊……有一首歌怎么唱来着，路边的野花别乱采？

见识过胖太监手中教条威力，我意识到现世报它来得是如此之快。

胖太监捧着漆木托盘，整张脸的肉都在抖：“你你你！”

我：“……”

“……你滚！”他脸色难看得活像我所在之地是他的偷情现场而不是青天白日下一个普通的墙角。

“李公公！”院墙深处骤然一声爆吼，“你等着吃屎吗？！”

胖太监闻言立刻如惊弓之鸟般以不该他这个体重承受的速度弹跳出去，顷刻间失去了踪影。

“门口那个！！”那声音又吼，“还不滚进来伺候！！”

为了不让我的口味受到同样的质疑，我摸了摸鼻尖，听话滚进内院。

其实我有私心。

能让李公公这种级别的主管抖若筛糠，里面的人来头一定不小。据阙非泽昨夜所表现出的对这座府邸的绝对控制权，我想去里面碰碰运气。

这院子面上平平无奇，内在竟然有五道门槛之多，我汗颜走到第五道门里，疑狐地看了看四周，感觉貌似有点儿眼熟？

我满头问号，碰上站门口的两位小厮瞪着大眼珠子看我，惊疑斥道：“你是何人？！”

“……”

我被他们的音量吓了一跳，心道难不成这里的人说话有规定统一音调？

想到莫霆和青有，我打消这个疑虑。

小厮们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紧闭的房间正好自里打开，出来一个鬓发絮乱的壮年汉子，一身直接可以蹲班房的可疑血迹和社会气质。

男人的目光忽而锁定我，张嘴便是熟悉的炮轰式怒吼：“哪里来的小倌？！”

小厮们闭紧嘴不敢吭声，我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又是小倌？

我？

“添乱！”男人暴躁道，“是谁放他进来的？！通通砍了！……”

“周先生还请快些进来吧。”

门再次开启，出来一位腰子也很圆但工种明显有别于门口这位的大叔，他没有二话，将他口中这位周先生一把攥住直接拽进屋，“小公子快不行了……”

门口的小厮一听这话，脸“唰”一下白了，赶紧跑进去，留下我独自在院中吹风。

这么明显的场景，我自然猜得出里面正在抢救病人。

只是这年头的医疗水平也就这样了，而且里头那位要死的还是个早就死了的NPC，我不打算插手，我没有那么多精力。

根据我多年看电视剧得来的经验，里面的人要是被救活了，施救者会被奉为恩人供起来。

但要是救不活，按照古代权贵的行为模式以及刚才那位暴躁老哥的脾气推测，他们要求施救者陪葬的可能性一点都不低。在还不能确定时空画卷里真人死亡是否会真实死亡之前，我不能以身犯险，我还得把阙非泽带回去。

说到阙非泽，昨晚虽然见过他，但没有互通姓名就被丢出来了，还李公公拎着耳朵扔到柴房呆了一夜。

非常的惨。

“那个谁！你——！”

我还在为今晚睡哪儿忧心，那位周先生甩开门又跑出来。

又是我？

他拉个驴脸，眼眶泛着一圈十分违和的红色，“进来！”

我再次茫然地前顾后看，十分不确定道：“我？”

“磨蹭什么！”姓周的下来给我拉进门，说话直来直去，“你给小公子下了什么迷魂药，这个节骨眼居然要见你……”

我一头雾水跟着他走到屏风后面，腰子很圆的大叔生无可恋地跪在床边，他手底下跪着方才那两名小厮，他俩以头抢地，愁云惨淡。

“……”我嘴角抽了抽，心想坏了，真是拉我进来陪葬的。

“站这么远干什么？”周先生狠狠擦了把眼睛，声音仍旧饿狼一般凶狠，但刻意压低许多，“小公子怎么看得见？半点儿眼力见儿没有！”

他说着便往我腰上一踹，我被他一脚送到床上，床上奄奄一息的小公子细细闷哼。

我拧了拧眉，这姓周的真是个大老粗，没轻没重的，但凡我有李公公一半的规格，他家小公子能直接过去。

吐槽归吐槽，压在一个性命垂危的人身上总归不人道。

我正欲起身，手腕陡然一紧，迎面对上身下这位小公子脸的刹那，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这院子眼熟了——这他妈就是阙非泽这个憨批昨晚把我出去的院子啊！

“我再问你一遍……”阙非泽嘴角溢出血沫，眼角带伤，不甘心道：“阙非泽……是谁？”

我用肉眼大致查体一遍，把出血点锁定在他腰上四五圈绷带都堵不上的血窟窿上。

“是你。”我没有改变答案，握住他的手，他笑哼一声，我不在意他的小脾气，只接着问：“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我第一眼……咳咳，见你，就喜欢……得紧。”阙非泽闭着眼睛，对我的答案和昨晚一样嗤之以鼻，他答非所问道：“既然你说是我……那便下来与我殉葬吧。”

我：“……”

周先生猛一跪下，垂泣抱拳：“属下……无能！”

另一位大叔仰面痛哭：“属下无能……”

“……”

他们哭得太投入，阙非泽等不了，我不得不举起手把他们的注意吸引过来。

“不好意思……作为当事人我想发表一下意见。”

大家勉为其难分给我一点余光。

我顿了顿，道：“……我选择拒绝？”

“混账东西！公子用你陪葬是你的荣幸！”周先生摔案而起，大腰子拦着他，两个小厮七手八脚要弄走我。

我身体被他们拖动，赶紧施了点儿法定住自己，无视掉身后数只企图将我带走的手，我看着阙非泽道：“我来治你，你信我吗？”

他唇角斜勾起一个弧度，目光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内荏。

“好了。”我打好结，用剪子绞断线尾，周先生亲自将剪刀和针线接过，脸虽然没那么黑了，但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目藏寒冰，对我道：“若我们公子有任何差错……”

我随口就道：“我陪葬嘛。”

腰大叔见识过现代精巧的缝合技术后态度大为转变，一面照我的吩咐毒纱布，一面惊呼道：“妙哉，妙哉！人体竟能如此缝合，实在出人意料！这穷乡僻壤的地界竟有小兄弟这般世外高人，果真天外有天……请问小兄弟师承何人？如何称呼？在城内可有医馆，方才见你先用烈酒擦拭可是有什么讲究……”

我将阙非泽的头摆正了，手掌贴着他的胸口默数心跳，一一答了这位于姓大腰叔的问题。

所幸阙非泽的腹部开放性创口并不复杂，单一的刀口，入口尖出口大，没有造成严重的贯穿伤，也没有伤及要害器官，经过修复缝合便可以止住出血。

这里的医生之所以对这类在二十一世纪司空见惯的外科手术束手无策，全因年代靠前，医疗措施不甚完善，我不过吃了时间差的进程红利而已。

手术开始之前我问过于腰叔，确认没有麻醉剂，只好把剩下的一点儿法力全部用来麻醉阙非泽，现在感觉整个人都掏空了，精疲力竭的感受卷土重来。

强打起精神，我扭了扭脖子在屏风外的书桌前坐下，拿起笔边写边道：“血已经止住了，目前没有太大问题，不过切记要找人看着，二十四小时内……十二个时辰内不可随意翻动小公子，其余需要注意的事项我一并写给你们。现在我要去睡觉，除非他有事，否则天塌下来也不要叫醒我。”

“你——！”周先生横眉怒目，于腰叔马上抱住他道：“消消气消消气，楚先生忙活半天了……”

托青有的福，我不仅听懂了这里的语言，连这里的文字也无师自通，真是世事难料。

我对于腰叔点点头，将写满术后注意事项的纸交给他，他冲我弯腰拱手，面露迟疑。

“放心，我不走。”

我打着哈欠翻出来一床被子，摆了摆手，和衣在房间的卧榻上躺下，两秒钟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