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自习，大雨。

乌云压城，教室里开着灯，白炽灯管每隔一段时间，因电压变动而发出熟悉的暗鸣，黑板半湿，深色自下往上晕染。

教室外，雷鸣轰隆，闪电时而射出银光，紫电撕裂天空，灰紫的天幕既忽而闪白。

斜前桌的乐童捂着耳朵在微微颤抖，多半是害怕打雷。

尹则灵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密封袋，取了两个淡绿耳塞，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乐童对她说了一句：“谢谢。”

宜城高中的晚自习是值日生坐讲台，偶尔会有老师在走廊巡查。

尹则灵把左脸侧的碎发挽在耳后。

视线往某个地方飘忽。

不出意料的，教室角落的那个位子仍然空空荡荡。

已经一天了。

他不在已经一天了。

尹则灵是住读生，占易也是住读。

但从今天上午起，她就没再学校里看见他，班主任上课的时候也没有特意和班上的学生交待，他是请假还是有别的原因没有来。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消失，尹则灵大概率会猜测，可能是突然生病，请假回了家。

但是，许飞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早上她和陈曦月说起。

陈曦月随意地说：“社会哥，旷课逃学不是很正常嘛。”

她理会地点了点头。

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心房里窜了出去，飞一样的速度，如疾风闪电。

她不仅抓不住，来去向都茫然不知。

讲台上的值日生咳了几下，眼睛盯在教室右边靠窗的某个座位。

毫无疑问，这声咳嗽是警示用的。

深得一众老师管教学生的精髓。

声音在静谧的教室里突兀得很，有几个学生跟着值日生的视线往后看。

尹则灵回了下神。

课桌上摊的一本数学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书角处微微打着卷，未入高三。老师已经把学过内容的相关题型当作业来布置。

作业册的页码停留在五十六面，一如一小时前一样。

她静不下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

国旗下讲话结束后的解散。

路过小商店门口假装不经意地往足球场上的一瞥。

班上的男生讨论他时，她故意的沉默，和聆听。

明晃晃地证据。

她在意他。

在意到，他不明原因消失后。

她连最擅长的几何题也写不出来。

晚自习下。

食堂一楼特设了一个夜宵窗口，每天晚上九点半开，到十点钟闭寝室的时候关。

没有可选，只卖土豆丝炒饭，用塑料袋子一装，热气腾腾，放在书包里，偷偷提回寝室慢慢吃。

雪儿最迷这饭，一下晚自习扯着尹则灵就跑。

事实上，她们两个的关系不算最好，不过尹则灵脾气好，让她陪着买东西，上厕所，她从来不拒绝。

所以，雪儿每回抢夜宵都拉着她。

师傅在玻璃窗里炒饭，她们坐在食堂的饭桌上等。

正好有几个同班的男生也来买饭，坐在她们旁桌夸天，东扯西拉的。

“他昨晚上出去的吧，聂顺。”

“就昨晚，都她妈凌晨了，接了个电话，电话那头声音挺大的，说什么有谁谁在他那里…”

“扯皮啊…”

“我看那新转来的就和社会上混的人差不多…”

“不像好人。”

“得亏家里有钱，长的还行，要不谁和他混…”

一句一句，送进她耳。

清晰异常。

“丫头，饭好了！”师傅冲着她们喊了一声，声音中气十足，在宽阔空荡的食堂大厅回震。

夜晚十点半，熄灯。

她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没有闭眼。

她早就知道占易是什么样的人。讨厌管束，肆意放纵。狐朋狗友一大堆，打架起来不要命。

只肖一个凌厉的眼神就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他有他自己的领地，不是这里，出了事情或者只要他想，随时可以离开。

像荒野刮来的风，自由，有韧劲。

火星一落，数里的野火随风攀附，不尽地烧。

她一直想不通，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这么无趣呆板的自己。

她把手臂竖举起来，虚握了几次。

刚刚那几个男生的话仿若在耳侧。

她的心是悬浮着的，有太多复杂微妙的情感错杂交织。

担心…

不安…

焦虑…

扯皮…

他打架这么厉害，应该不会出事吧…

如果一晚上解决了，为什么白天不回来上学…

他这样算逃学吧，为什么老师不提…

那些男生平常和他一起踢球，玩得那么好，为什么要背后说他坏话…

他明天会来学校的吧…

他为什么要转来宜城高中，是为了我嘛…

如果他厌了倦了，会离开这里吗…

像他这样的人，喜欢一个人能喜欢多久呢…也许只是一时兴起…

纷繁复杂的念头充斥她的脑袋。

倦意上头，她入梦乡。

金桂道上，路面湿漉漉的，歪七拧八地黏着不少落叶。

时值周六放学，出校门的路上，人头攒动。

林宸抱着球，一边走，一边和他妈发消息。

身后突然被撞了一下，力气不大，他纹丝没动，反而是身后那人发出一声娇软的闷哼。

他转头，又随着她急速离开的身影，脑袋往前摆：“尹则灵，哎…你走那么快干嘛。”

尹则灵没转身回话。

林宸嘀咕：“回家赶着吃饭啊…走这么快…”

二十三中旁的窄巷里，2394酒吧在街巷里静静地蛰伏着，迷离夜色中，释放奇异又危险的色光。

酒吧门口蹲了几个男生，黄头发，蓝头发，五颜六色的，跟□□秀一样。耳朵上一排亮闪闪的耳钉，手臂上有纹身店里的爆款纹身样式，脸上泛着糜烂下流的酒红，上下打量着街上来回晃荡的白大腿，小细腰。

不必走近，扑面而来就是猥琐恶心的气息。

酒吧里颓败迷乱的气氛更甚。

陈诚搂着个红裙小姐姐，手搁在她的腰上蠕动揉捏着，暧昧的嘤咛声被重金属的音乐覆盖完全。

陈南坐在一边，衬衫解开到第三颗，露出白瘦的胸脯肉。

他上半身完全陷进沙发里，抽一根烟，眼睛眯着，眼角微扬，鼻梁挺直，本是一副清俊样貌，神色中间却透出不和谐的女气和浪荡。

陈不道：“哥，昨晚真她妈解气。”

“拽的二五八万样，还不是让老子踢了好几脚。”

陈南扯了下唇角。

他早听说占易转去了宜城高中。

好学校啊，地方远，放假少，连打架滋事都隔应得很。

他这股气，找不着地方出，就只能拿他那几个朋友开涮。

正巧，那晚碰上秦鹏花夕两个人，陈不道见花夕漂亮调戏了几句，秦鹏上来就跟他们干起来了。一个人加个弱女子，跟他们一群人怎么比。

秦鹏被打得血流了满身，花夕的衣服被几个好色之徒抓得破破烂烂，零落凄惨。

陈南没解气，还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占易，让占易好好看看，就因为他，他的这些朋友才会有这种下场。

人都是有羁绊的。

占易对自己的朋友也一样。

凌晨两点，占易应了陈南的邀。

为了花夕和秦鹏，打没还手，也没还脚。

要搁在平时，他们是五个还是十个，但凡遇上占易，哪怕只有他一个人。

没动手之前，他们嘴上多嚣张，和占易动了手都只是横七竖八摊在地上的烂肉。

多好的机会，他逮着了占易的软肋。

陈南记着他的仇，最痛的那个害他下半身不遂。

他预备着让占易也尝尝这滋味。

一脚的力刚瞄准，未加满。

好死不死，撞上城管巡街，陈南放了他们一马。

“那小娘们真嫩，可惜只能碰碰，做不了。”

陈不道一手举酒，另一手的手肘放在膝盖上，手指揉捻，似在回想那晚揩油花夕的好滋味。

陈南吞了酒，笑笑。

忽然，他定了睛。

狭窄的目光直线铺展到吧台。

捕获了艳俗媚色中的一抹干净纯色。

她穿白衬衫，牛仔裙，背薄荷色的书包，将将垂肩的短发。

那么熟悉，几年也未变。

他的初中同学，占易的梦中情人。

——尹则灵。

陈南的舌尖在后槽牙那里舔转了一圈，眼睛往下压，显出下三白，似锁定了猎物。

尹则灵正在询问吧台的酒保，有没有见到一个红头发的少年。

占易一个星期都不在学校，她猜想他要么是在家，要么就是在这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鼓起勇气进了这间他常来的酒吧。

进门时，门口的几个魑魅魍魉坐镇，张牙舞爪的视线在她身上梭寻。

她紧抓衣角，目没斜视，看也不敢看他们。

酒保是个小年轻，对巷口外的二十三中的学生也熟，尹则灵刚刚说了一句红头发，他就反应过来了。

“你说占易吧，他这几天没来这儿…”

尹则灵点点头。

酒保打量着她这一身和酒吧格格不入的打扮与气质。

估摸着，是被占易甩了的外校妹子，搁这里来抓人了。

“你留个电话吧，他要是来了，我给你个电话。”

尹则灵从书包里掏出便利贴和笔给他留了自己的微信号。

回去的路上，飘了点毛毛雨，细细密密的，落在她单薄的白衣衫上。

雨虽小，没一会儿，也湿润一片，路灯下，宛如透明的羽翼。

她拨脚往右拐，一个十字巷口。

潮湿的地面生长出三个人影，她抬目望去，是三个男生，其中一个她还认识。

“尹同学，还记得我吗？”

她盯着他，沉默着，一时没有回话。

她认得陈南，他们是初中同学。

在尹则灵的印象中，陈南是个礼貌又绅士的人，和眼前这个流露出腐烂蛆虫气息的人，全然两般境地。

陈不道放肆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扫射：“瘦了点，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

尹则灵的瞳孔刹那瑟缩。

倒退了半步。

陈南笑笑，冲陈不道说：“别吓着她了。”

陈不道惊异地顿了一会儿，笑着说：“还是南哥怜香惜玉。”

陈南咬着烟，转了话头，平静地说：“脱了之后再说也不迟嘛。”

陈不道猥琐的发笑，尖锐刺耳。

一句话。

尹则灵面色惨白，血液冰凉。

恐惧与恶心从心尖一点点扩散到全身。

陈不道抬脚，陈南拦了一下。

陈南还有话要说。

“你认识占易吧。”

“他现在应该躺在医院呢，哦，还有秦鹏，他们就在一个病房，花夕嘛…身材不错，摸着也不错…”

尹则灵的瞳仁战栗。

花夕…秦鹏…

占易…

医院…

陈南：“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遭这些罪吗？”

他的嘴唇一圆一合，说：“因为你。”

“因为你，我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因为你，没法中考，上了个私立垃圾学校，因为你，我连女人都没法玩了。”

尹则灵没明白，这件事的起因为何是自己。

她用余光顾及四周，一个人也无。

她微微侧身，手摸到书包里，嘴上在和他说话。

“什么意思。”

陈南才鼻腔里发出笑声，嘶哑粗噶：“意思就是，占易想上你，老子也想。”

“咋俩的仇不共戴天。”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他从初中就惦记你了，指不定打飞机的时候都想的是…把你按在床上使劲操…”

陈南死白的脸颊在昏黄的路灯下，僵硬又诡异。

尹则灵目色深沉，嘴唇抿紧。

占易是什么样的人。

她有眼睛，会自己看，长了耳朵会自己听。

陈南：“你不相信？男人女人不都那么回事。”

尹则灵：“和他跟和你，就是两回事。”

陈南怔了一下。

似乎不太相信，这句话是柔弱腼腆的尹则灵讲出来的。

陈不道有点不耐烦：“跟她扯这些干嘛。”

他大步往她这里走。

手电筒明亮的光猛然直射他眼底，不可逼视。

陈不道用手挡了一下。

再定睛时，尹则灵已经跑出七八米远了，手电筒躺在地上。

“个骚□□，跑得挺快。”

三人拔腿就追。

雨中，她细软的短发旋开乍收。

鞋子太大，钩到巷边歪倒着的自行车的某个部件，直接把左脚的鞋勾走了。

地面湿漉漉的，她光着一只脚不要命地跑。

身后的三人越逼越近，像索命的厉鬼，嘶声吠叫。

陈不道：“别跑啊！”

回家的小路，一盏老式的煤油灯附在墙沿上。

她喘息沉重，舌根处渐有血气蔓延。

雨丝滴下，光附于形。

熟悉的线条，喉结流动，烟雾遇水更加苍白有力。

他侧脸，颌处的一线锐利至极。

漆黑的瞳孔窥见她的狼狈和脆弱，破碎可怜。

是万幸，遇到他。

尹则灵几乎半扑着，投进占易的怀中。

力气不算小，占易轻嘶了一声，身上的伤未好，就想着等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来看看她。

占易还没知道缘由，紧紧揽着她单薄瘦弱的身体，温香软玉。

他扬眉，调笑着说：“几天没见，这么主动？”

同时间的，身后的三人也追上来了。

“占易…”

“哈哈哈哈…”

“那天晚上打得不够狠，你竟然还能从医院里爬出来…”

陈南，陈不道，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垃圾。

占易的神情变了。

像一把霎时出鞘的寒刀，在细雨中冰魄肃杀。

他低头瞥见了尹则灵光着的脚。

再结合她刚刚的投怀送抱，脸上的惧怕惊骇。

事情都明了了。

他把她拉到身后，宽阔的肩膀挡在她身前。

“你转过去，别回头。”声音又低又冷，像积了三冬的雪。

尹则灵半天没动。

她想说，你不是去医院了吗，你不是身上还有伤吗…

你一个人可以吗？

对不起，遇上我给你惹麻烦了…

占易似也猜透了她的想法，笑着说：“放心，老子可是街霸。”

这么凝重的氛围里，听了他这句话。

她竟安心到想笑。

她面朝墙壁站了两三分钟。

他把污秽与血腥都阻挡在她的身后。

声音清楚的爬进耳朵。

细碎的呜咽，各种骂人的脏话，十八代祖宗，生殖器。

痛苦的嘶吼…

肮脏的血色，有油漆画的墙面。

她站立其中。

回想他刚刚说的话，嚣张得意，不可一世。

仿佛什么样的伤害他都能抗，打断了腿，他也能好好地站起来，而且站的和从前一样高。

无坚不摧，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