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人里除了寻望若，都可以说是非常懵逼。

于洇好歹算是一个有名望的前辈工程师，竟然就这样“背叛”他们，离他们而去了。

加百利和波奇看着于洇离开的方向，那个电流交织的菱形入口彻底消失了，远方是无垠的黑暗。而恢复了体型的寻望若半跪在地，垂视地面，仿佛于洇还躺在那里。

“每次看你们分别，我都很感动。”广播里的男人鼓起了掌，声音假意悲凉。

听起来，于洇和寻望若已经这样分别过很多次了。尤拉用余光打量寻望若雕塑般的背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假如于洇真的属于系统，无法走出这个世界，那么寻望若每次和他碰面，都要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寻望若要怎么说服自己，才能始终以平静的姿态面对自己的恋人？

纵使时间坠入了最后的倒计时，尤拉还是忍不住大声问：“你把于洇弄去哪了？”

男人说：“他回家了。”

尤拉又问：“他究竟是谁？是npc，还是宿主？”

男人淡然道：“他是个活人呢。如果你想称他是宿主，那就算是。不过我要声明，我和他是平等的契约关系，从来没有任何谁奴役谁的事情发生。”

“闭嘴。”寻望若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告诉你，我们现在要出去了。”

可能是身形突然变得高大，寻望若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给人以强烈的威慑感。

那幕后黑手却不怕：“哼哈哈，你要怎么出去呢？还有130秒，这里就要爆炸了。”

寻望若抚了抚自己的左手腕，摁下暗扣，咯哒一响，眨眼间，他就把蔚蓝色的机械手臂给摘了下来，丢到地上。原来这是个金属制的臂套，只不过做成了手臂的形状而已。

他转头，凝视丹尼，眼里是处变不惊的气魄：“你做选择吧。”

丹尼愣了一下：“你不直接和我决斗吗？竟然让我来做选择。”他现在已经不能俯视寻望若了，只能抬起眼睫望着他。

“先让你做选择，如果你选择和他同流合污，那么我会亲手打败你，再毁掉整个系统。”寻望若说。

丹尼被寻望若的天真逗笑了：“你这意思，还是要和我决斗啊。我又不傻，难道会主动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你吗？”

“你应该清楚，那不是活下去。你已经死了，所谓的活下去，不过是在被人利用生前的大脑和身体数据。”腕表上的时间正在嘀嗒流逝，倒计时进入了100秒大关。

“我会给你一个自主选择的机会，让你更有尊严地活在我们心里。”寻望若说。

在场的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寻望若要大费周章地让丹尼做选择。以寻望若的体能，不论是压制丹尼，还是抢先一步跑到终点毁坏主机，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很快，尤拉就想明白了。她记得寻望若有一个神奇的父亲——那个转移大脑数据，依靠机械大脑“活”下来的银行家。他的遭遇像极了现在的丹尼。

幕后黑手：“小寻，我越来越不懂你的脑回路了。下次你也来当我的宿主吧，我一定会把你的大脑打开来，仔仔细细地研究一遍。”

他没能得到回应。寻望若直接无视了他，转向丹尼：“前面有两条路，你选一条吧。”

左边的道路原本极为隐蔽，现在上面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漂浮着一层烟花般的萤火星子，璀璨炫目，好似在吸引丹尼过去。

根据地图，这条路通往“起死回生”点，起死回生是对于丹尼而言的，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条路通往灭亡。

丹尼面如晦色，两鬓出了许多细汗。

加百利和波奇紧张极了，在丹尼和寻望若之间来回扫视。寻望若的镇定让他们感到害怕。只有50秒了，还来得及做选择吗？

丹尼一副如临深渊的样子，随即，他抬起腿，向左迈了一小步。

左边通往“起死回生”。

幕后黑手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寻望若，丹尼还是选择了我。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寻望若冷冰冰地睨了一眼声音来处的空气。

“放屁！”一声大吼响起，丹尼对着空气猛挥了下拳头，“老子才不着你的道！”

丹尼转身，朝另一条更为宽广的大道走去。前面就是系统内核了，一旦有人进去，“起死回生”入口就会关闭，丹尼将跟随系统一同消失。

一开始尤拉没反应过来，直到内核入口的红光包裹了丹尼全身，她才提起脚步跟上。

“丹尼！”尤拉喊他。

倒计时15秒。

丹尼走得飞快，除了寻望若，后面人都还没赶上来。他气势汹汹地对幕后黑手说：“你看好了！我可不是受你摆布的玩具！！”

说罢，他钻进门扉，颀长的身形消失所有人的视线里。

“丹尼！！”尤拉又喊了一声。

她有预感，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眼见到丹尼了。

倒计时，6秒。

6、5、4、3……

寻望若率先冲了进去。这时，道路两旁漂浮着的荧火星子骤然熄灭了，重归一片死寂。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不断崩裂着，滚滚从天而下，地面剧烈摇晃，声响震动着耳膜。

这不是爆炸，而是系统坍缩。说明他们赶在爆炸前破坏了系统。

他们得救了！

加百利欣喜道：“活下来了！我们要出去了！”

波奇开始拍手：“好诶！”

尤拉凭借视野消失前的短暂记忆，艰难地找到了内核入口。她看见寻望若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注视已然碎裂的主机，头顶的红光正闪烁不停，映出了主机上蜘蛛网般的裂痕。

尤拉左右打量主机室，没有找到丹尼的身影。

丹尼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一次，是永远的沉寂。

寻望若说：“丹尼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尤拉：“是的。”

没过多久，主机室便也坍塌了，他们的身躯暴露在虚空中。幕后黑手没有再说话，大概是跟着系统一起下线了。

众人在黑暗里连接出口，很快被传输了回去。

加百利和波奇惊魂未定，但还是很有职业操守，回工程师署做记录去了，留下寻望若和尤拉两个人。

经历了这个剧院噩梦岛，他们两个都知晓了对方的秘密。

寻望若提醒她：“你的口袋在发光。”

尤拉低头一瞧，她的系统包果然在发光，就像是荧光色的蒲公英一样。她连忙打开，发现是丹尼的日记本亮了起来。

奇妙的是，日记本自动翻到了其中一页，簌簌作响。

尤拉看见，那上面有一段文字，似乎是刚刚才写下的，墨迹还未干。

“我很爱我的姐姐，所以我今天才会对她发脾气。”

“她竟然骂我骂的那么难听，说我不是她的弟弟，说她不要当我的姐姐。”

“今天，我获得了一个任务，任务规定，我和姐姐之间只能活下一个。在她表明她不想在系统里陪我以后，我就已经决定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她了。”

“我绝对不会再留在系统里。只要想到那些残尸上遗留着一张张血红的名片，想到那些有名有姓的人都是被我害死的，我就浑身颤栗。”

“我本来想等会儿就告诉姐姐这个决定，结果谁知，她竟然要和111号一起抓我，我只好逃走了，我不恨她，我只恨111号和于洇。如果不是受到他们蛊惑，姐姐肯定会站在我这一边的。”

“最后有两条路供我选择，一条通往消失，另一条通往被奴役。我才不要被奴役，但我还是在那里站了很久。因为路上漂浮着一层金光闪闪的星雾，很像我和姐姐小时候一起在篝火旁看到的萤火虫海。”

“我还想抓萤火虫，我还想跳篝火舞，只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姐姐，我不会难过的，因为我要自由了！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的灵魂会冲破系统大门，在天空之下看到平凡的世界，而不是这没有尽头的刀山火海。”

“姐姐，我的愿望会实现的，对吗？”

“丹尼，终。”

看到这里，尤拉的泪水已经落在了日记本上。再抬头，寻望若已经不见了。

不知道这份日记能够保留多久？一天、两天，一个月？……系统已经消失，从系统带到现实的物件也会迅速褪色、消弭，一个月恐怕是极限。

没关系，她想，至少丹尼解脱了。

峰回路转之间，赛亚驾驶着一辆飞行汽车，载寻望若回家。

大街小巷在窗外飞驰而过，过了许久，赛亚说：“总长，有一场聚会邀请您。”

后座的机械触手递过来一份请柬，这请柬和寻常的大红请柬十分不同，上面是雪白的封底，印着一株淡青色的常春藤。

“什么聚会。是谁送来的。”寻望若正在后座休息，昏暗阴影覆盖在他合起的双目上。

“是您曾经的校友麦龙送来的请柬，邀请您参加109级同学聚会。”赛亚用平静的口吻说，“他现在仍留在府邸歇息，您是否要见上一面？如果不见，我现在立刻让我在府邸的分/身把他打发走。”

“见一面吧。”寻望若说。

“我以为您会像以往一样拒绝。”赛亚有些意外。

“再不见，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见了。”

“我明白了。”赛亚记下了主人的吩咐，开始梳理下一个事项，“这次的噩梦岛之行，您是否有需要记录的备注。”

“有。”寻望若睁开了眼，俯视车窗外渺小的街景，“我在原型岛上遇见了我的父母，遇见了家里那棵庞大的古树。”

“那这次的收获可谓丰盈。”赛亚说。

“不。”寻望若说，“这次，我和于洇分别了。”

他在说一件悲伤的事，可听起来并不悲伤，也许是因为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总是和于洇分别。

“对了，赛亚。”寻望若扫了一眼前方司机的后脑，“把我合成的那张有我父母的照片传过来。”

“您是说，在您办公桌上的那张？”赛亚后脑微微倾侧，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嗯。”

“好，马上就来。”

寻望若的办公室和车子内部有快速传输通道，不费毫秒，那张包有相片的相框就送到了他的手上。

寻望若看向安详微笑的父亲，和长发及腰的母亲，用指尖在两人脸上小心地摸了摸，随后命令道：“毁掉它。”

“什么？！”赛亚惊讶。

“照片是我用基因技术合成的，我的母亲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但您没必要毁去啊，留个父母合影的念想也好。”

“不用。因为我的母亲不想出现在这个家，也不想当我的母亲，我应该尊重她的意愿。”寻望若凝视茗优的脸，紧捏住了相框，指节略微发青。

“好，我马上为您销毁。”见寻望若已经下定决心，赛亚不再劝说，转瞬就将照片连同相框焚成了灰。

看见手里变得空空一片，寻望若满意地闭上了眼睛，继续休息起来。

十分钟后，寻望若到家了。

寻望若把新家安顿在了改良版的兰铮系统里，现实和系统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玄关”，当然，比一般的玄关要大上几百倍。

赛亚将车停稳了，下去帮寻望若那边的车门打开，伸手扶他出来：“您的校友就在这里等您。”

寻望若瞧见，在繁花似锦的园圃外，漫天灿烂的晴雾中，有一个老人正在古树下遮阴。

老人满头鹤发，身躯干干瘦瘦的，穿着一件黑色礼服，鼻梁上有副金丝眼镜，显得精神矍铄。待走近了，寻望若看见老人手背和脖颈上是一圈圈的深皱纹，还有不少褐色斑块，是历尽沧桑的模样。

老人的目光并不混沌，一看就知年轻时身体一定很好。见他来了，嘴唇和眼角都弯了起来，皱纹挤得沟壑更深。老人拄着一根金木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你是寻望若的孙子吧？长得好像呢。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你比他壮实很多。”老人笑眯眯地开口，声音沙哑。

寻望若有一刹那的愣神，然后他顺着麦龙的话说：“我是爷爷的孙子。您好，不知该怎么称呼您？”

“我叫麦龙，是你爷爷高中时的同级校友，你就叫我麦爷爷吧。”老人的拐杖一下一下点着地，小步走到了寻望若面前，“我来请他来参加一周后的同学会。”

“抱歉麦爷爷，我爷爷最近身体不适。”寻望若直视对方的双眼，”不能参加宴会。”

“哎，也是。”麦龙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们这把年纪的老头儿，基本都在病床上躺着呢。”

寻望若：“不好意思，让您白跑一趟。”

“不用不好意思，我今天来啊，送请柬倒是其次，最主要的就是想见见你爷爷，见不到就算了。”麦龙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耄耋之年的人只要不笑，嘴角周围的皮肤就会松弛下来，显得不太开心。

“我先走了。下次等你爷爷身体好了，我再来拜访。”麦龙使拐杖原地旋转脚步，艰难地转了个身。

“麦爷爷走好。我让赛亚送您。”寻望若看着对方的背影，那身黑色西装是那么笔挺，可那双腿已经不再灵活，动作迟钝板滞。

于洇和麦龙在海边游泳的画面好似仍在眼前。如今健壮的身躯已经被光阴消磨殆尽。

麦龙下完了最后一阶楼梯，寻望若说：“下周同学会，我会替爷爷前去，送一些小礼物和祝福。”

麦龙侧过身来，对他扬起了笑脸：“替我谢谢你爷爷。”

“还有个人，我想向你打听一下。”麦龙停下脚步，喘着气，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我在高中时有一个朋友，叫于洇，我记得他和你爷爷很熟，你知道他去哪了吗？哎呀……高中毕业后，我就联系不上他了，算一算，到今年也有六十年了。”

寻望若机械地说：“抱歉，我不知——”

“罢了罢了。”麦龙拍了下脑门，“说来也怪，人越是半截身子入土，就越是想见一见年轻时的故友。人家说不定早就把你忘了呢。没事，小孩你别放在心上，就当我没问。”

古树的阔叶随风悠悠而下，落在了寻望若眼前，遮住了麦龙远去的身影。

寻望若一把接住。两片树叶都泛着枯黄的颜色，水分稀少，可现在明明是春天。

他抬头望向那朵高耸硕大的树冠，它大到足足能遮蔽十丈阳光。不知这棵参天蔽日的巨树还余下多少光景。也许再过不久，它也要离他而去了。

寻望若想，他肯定不是世上最强大的人。人类不应该以体格为标准来判断是否强大。不过，糜谷没有说错，他一定是世上最能忍受孤独的人。

第四卷：剧院不归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