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乐三十六年，腊月初一。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晴空万里。十万旌旗，迎风剌剌。大晋秦王率领十万精锐，与金顽使臣在巴勒城三十里外展开会谈。

从乾都到巴勒，从巴勒到抱罕城，而今又从抱罕城再回巴勒。耶律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感觉自己在往山顶爬，成为古往今来爬上神山的第一人，可是被中途的小石子儿绊了一跤，然后失控，一路向下，去往没有尽头的深渊。

宝马香车，载着耶律津即将回到他朝思暮想的故国。

但是没有哪一刻让他如此心慌、如此恐惧。那些跟着他征战沙场的兄弟会怎么看他，那些对他寄予无限期待的子民会怎么看他，以他为傲的子女会怎么看他，那些匍匐在他脚下俯首称臣的敌人又会怎么看他？

冷汗顺着他的背脊流了下来。

车外秩序井然的脚步声是大晋的虎狼之师，那声音踏在他的鼓膜上，踏在他的尊严上，一步一步踏弯了他挺拔的脊梁，直到……把他踩进尘埃里。

他的骄傲不再，野心不再，连自己的小命都被捏在了别人手里。

“耶律大王——”

车队停下了。

车窗被猛地打开，耶律津看到秦王正骑着一匹罕见的金色骏马，满脸笑容地盯着他。

“咱们到了。耶律大王请下车。”

一路上大晋不再对他捆束，却在他的饭菜里下了软筋散，他现在手脚酸软无力，连自己下车都做不到。

他勉强拼凑起一点身为王者的尊严，他想表现得不卑不亢，从嗓子里传出的虚弱的声音却出卖了他：“有劳秦王。”

立时便有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搀扶耶律津下车，并将他带到早已准备好的帐篷内。

帐篷内生有炉火，温暖宜人，耶律津的心却如坠冰窟。

他看到了那个将他带到地狱里的男人——南风。

自那晚他被擒，就再也没见过南风的影子。他也无从得知南风的身份，只以为是吴忠义派来的杀手。

但看他与秦王关系亲密，吴忠义对他的态度更是尊重有余，便断定此人身份定不简单，绝不在吴忠义之下。

只是大晋何时出了个这么厉害的人物，他们竟一概不知！

“耶律大王——耶律大王？”

他猛地惊醒：“秦王殿下有何事？”

秦王单手摩挲着茶碗的碗沿儿，颔首笑道，“耶律大王盯着我表弟做甚？”

“表弟？！”

秦王的表弟不在新都做闲散皇亲，竟愿意跑到金顽做个刺客杀手！

他知道大晋人热衷生子，恨不能一生生一窝，在新都一棍子下去都能砸个皇亲国戚，能让秦王称作表弟的无非就是皇后一脉的子侄，要么就是已故贤妃的旁亲。

万万想不到镇远侯的独子这么豁得出去。

送上路之人最后一顿饱饭似的，秦王好像有意要耶律津耳边再放个响儿。

“耶律大王好像很吃惊，怎么，我们兄弟俩长得不像？”他有些苦恼似的皱皱眉，“来，南风，往耶律大王跟前儿站站，好让他看清楚些。”

南风？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耶律津瞳孔骤缩，他猛地想起，曾经名动大晋的战神，后又战死疆场的镇远侯祝无疾的儿子就叫祝南风！

而现在他正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

南风对自家表哥的行为着实有些无语，不过他也明白秦王的用意，还是耐着性子听从他的吩咐。

耶律津避无可避，背紧紧靠在椅子上，硌得他肩胛骨生疼，冷汗顺着额角滴进了衣领里。

秦王还嫌耶律津不够狼狈似的，继续问道，“耶律大王，看仔细了吗？您倒是说说像不像啊？”

“像，像极了。”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猎人的轮番恐吓下，收了利爪，发出呜咽的叫声。

帐外传来张百栋通传的声音，“秦王殿下，金顽的人到了。”

乌古论仲温、鲜于承颜以及耶律津的胞弟耶律曦等九人临时组建的和谈“小组”，在搜身缴械后鱼贯进入秦王的大帐。

帐外，站没站相的七晓逮着崇云咬耳朵，和周围纪律森严的军士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说公子为什么要我们把乌古论仲温的儿子也带来啊？抓着一直当人质不也挺好的吗？”

崇云推推他示意他老实站好，小声道，“公子自有他的用意。”

七晓有些愤愤，“那小娃娃每日里吃好穿好，还有奶妈伺候，公子还给他请了个先生，娘哎，比一般人家的小少爷都过得滋润！”

崇云和往常一样，只是听着他说，并不回话。他其实也很想知道公子的用意。

“要我说那小娃娃在金顽都不一定过过这么好的日子，说不准还恋恋不舍，不想跟他爹回家呢！”

他用肩膀撞了下崇云，小声道，“你说是不是？”

“有可能吧。”

沉默片刻，话唠的七晓又念叨上了，“也不知这次谈判能保咱们大晋多少年的安定。”

整个抱罕城都弥漫着和七晓有相同的疑问。

平日里干事利落的兰儿奶奶，今日里都犯了好几次错。

张梓涵约定好要和吴夫人商讨学堂开学后的一些管理规定，便请她帮忙烧些热水煮茶，结果她直接将冷水呈上来了。喝了一口的张梓涵直接冻了个透心凉。

再比如她帮着厨子端菜，还没到门口，就把汤给撒了，幸好没烫到人。

张梓涵看她心不在焉，忧心她在工作上再出什么意外，便直接给她放了一天假。没成想她却不愿休息，反而是主动请缨留在张梓涵身旁照应。

还是吴夫人蕙质兰心，一下就猜透了她的心思，“兰儿奶奶，你还是去歇歇吧。前方爷儿们的消息有了我们会立马让你知晓的，你在这等着也没用。领着兰儿去屋里坐坐，你看你给她扎的辫子，都歪到哪里去了。”

一旁的兰儿抬手摸摸自己的辫子，脸倏地一下红了。

“唉，吴夫人，我就是心焦……”

“我懂，我们都和你一样。去吧——去歇会儿。”

“是。”然后她便领着兰儿出去了。

看着这一老一小离去的背影，张梓涵有些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反倒是吴夫人见她这副模样，主动挑起话头，“我们家老吴常和我说起他那些兄弟，说他现在的荣耀、地位都是兄弟们的尸骨堆起来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疆场就是这样。

“兰儿的父亲我还略有些印象，是个嗓门很大，笑起来又很憨厚的小伙子，转眼就没了。”吴夫人面容悲凄，顿了下继续道：

“我有一阵儿在家看顾我那几个调皮小子，也不爱露脸儿掺和爷们儿的事，就是害怕好好的人说没就没，好些还是半大小子。我这做娘的，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张梓涵倒了杯茶水递到吴夫人面前。

“我这年纪越大，眼窝子越浅，倒叫张小姐看笑话了。”

“吴夫人性情中人，我哪会笑话。”

吴夫人抿了口茶水，“兰儿奶奶为何心焦我是懂的，她盼着金顽的人滚回老家，咱们边境能再无战乱，自己的儿子才算没有白死。”

“嗯。”张梓涵点点头。

吴夫人拍拍张梓涵的手，坚定道“兰儿的事，你放心。”

张梓涵先惊后喜，立刻起身行礼，“什么都瞒不过吴夫人。多谢吴夫人全我和兰儿这段主仆情谊。”

单单给兰儿和奶奶留下钱是不够的，一个小小孤女，一个年迈老太太在这世道没有人看顾，早晚得被人啃净骨头。吴夫人要是愿意搭把手，那是再好不过了！

吴夫人忙把张梓涵扶起来，“我怎好受你的礼！原本就是我该对这些将士的家人多加照拂的。我还要多谢你，这个‘职业技能学堂’开办起来，还能帮助更多人！”

“大晋有吴将军、吴夫人这样的忠义之士，是大晋之福。”张梓涵也被吴夫人的话激起了豪迈之情，“职业技能学堂您就放开手脚去办，需要钱的地方您尽管说！”

“好，好。”

天气再好，也挡不住等待的煎熬。

七晓开始盯着金顽的随从士兵，从上到下，从头发丝到鞋帮上的泥土，他都在思考是什么、为什么，把几个金顽的士兵看得头皮发麻，浑身发毛，连视线都不敢和他交汇。

崇云在一旁看得嘴角直抽抽，小声道，“消停些，小心公子又骂你。”

“我又怎么了？哎呦——谁弹我脑袋！”一转头，就看到自家公子怒目圆睁的看着自己。那只犯罪的小手就背在身后。

他摸摸头，像犯错的小孩小声道，“公子，你怎么出来了？那些金顽人是不是不老实？需要我们动手吗？”

结果又挨了个脑瓜崩儿，“哎呦——”

“人呢？”

崇云忙接话，“安排在远处的一间帐子里。”

南风点点头，“等会儿将人带过来。”

“是。”

七晓转眼就忘了刚挨了自家公子的两个响亮脑瓜崩，又凑过来当十万个为什么。“为啥要给他送回去啊？就应该把这崽子留下讹他爹钱哩！”

崇云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别当好奇宝宝，奈何他已经把话问出去了。

他本来以为公子没功夫搭理他们这等僭越的提问，没想到南风压低嗓子道，“给那小崽子讲讲什么是仁义礼智信，什么是忠肝义胆大英雄，再将他老子背主求荣、卑鄙无耻谋上位的肮脏事条条缕缕告诉他。你们说他会如何看他老子？”

七晓抢答，“那必须是十足十的瞧不上了。”

南风笑了，“妻子情人瞧不上他，唯一的儿子也瞧不上他，瞧得上他的耶律津垮了，你说乌古论仲温还有什么奔头儿，这不比直接宰了那小崽子有意思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