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触手庞大而绮丽，游走间斑斓花纹若隐若现，充满了异种生物神秘而危险的美感。

猎人手里杀伤力巨大的武器都被规则收走，这关头谁都不想跟只大章鱼对上，花车还在不紧不慢前行，一个人提议道：“趁它还没发现，我们赶紧下车找出路。”

明疏倒是无所谓，他总觉得这触手懒洋洋的，与整个游乐园画风不太搭，没什么攻击意图，看久了还挺……漂亮的。

其他人在紧张地撤离，他还招呼白墨江也来看：“多稀罕啊，不下海根本看不到这么大的章鱼，下了海也不一定遇到。”

白墨江捂着眼睛说：“别了，看久了恶心。”

明疏一惊：“你晕海鲜？”

其他人也都不敢多看：“这种诡异之物，看了都会头晕眼花的……你就没感觉哪里不对？”

明疏还真没有，他什么场面没见过，早就练就一身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本事。虽然陆地克总确实邪门，但他此时并不害怕，反而像看到什么好景色一样兴奋至极。

同行人已经开始摇头，说着：“完了，被污染了。”

白墨江也急了，搂着明疏的胳膊：“你可千万别被海鲜勾走了心神！”

明疏：“谢谢，我还是有身为一个铲屎官的自觉的。”

无人理解他的欣赏之情，明疏又作了个大死——把睡得正香的果果叫醒了。

小姑娘睡眼惺忪，被他拖起来很兴奋地指着前头：“快看，大章鱼！”

正好此时一根触手抬起，足有十几米长，半透明的肢体能看见内侧一张一缩的巨大吸盘，旁边的路灯跟它相比都纤细如竹竿。

果果：“………”

小姑娘嘴一扁，哇哇大哭起来。

稚嫩的嚎啕回响在寂静的园区里，说不出的渗人。其他人本在轻手轻脚地撤离，被这么一哭都吓坏了。

白墨江气死了，变不回原形也疯狂砸饲主猫猫拳：“你干什么呀！非得在这个关头吓唬小孩？”

明疏讪讪道：“我以为她会觉得很有趣的。”

大家狂汗，除了你这个奇行种，也没谁会觉得这玩意儿好玩了……

猎人中有个年纪大的过来哄了果果几声，念了个咒又让她睡着了。

但游乐园各处已经受了惊动，迟钝如明疏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而无声地涌动而来。

白墨江把果果往他怀里一塞，拖着他下了花车，他不能变回原形，只能竭立释放力量，以至于除了耳朵和尾巴，连脸上都出现了雪白的胡须，看起来别有一番凶狠。

明疏被他拉着跑，还有些不甘地去看那章鱼，气得白墨江用力拽了他一下：“还看？真的被迷住了？”

明疏：“等一下！那里好像有个人！”

仿佛也感觉到游乐园的暗潮汹涌，所有触手都回缩起来，像是回到主体上去，那些雪白的半透明肢体尽头出现了一个影子。

以他的目力是看不出所以然来的，只是非常在意。

跑到一个岔道口，白墨江左右看了看，眉头皱着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条。

明疏指着路牌：“我记得…波波森林是不是比较靠近出口？”

白墨江猛地回头：“你还能看清上面的字？”

明疏莫名其妙：“这有什么看不清？”

“在我眼里，这上面爬满了藤蔓，根本看不见字迹。”

白墨江挡在他身前，明明四周没有东西，他却如临大敌地把明疏完全圈在自己尾巴范围里。其他猎人就更恐慌了，好像空气里充满了看不见的敌人。

明疏更加莫名，因为看他们仿佛在跟空气对峙，忽然想明白：“你们眼中所见跟我看到的不一样？”

这帮人都是有修为在身的，不少都开了天眼，能看到常人不能见之物，而他没有法术……但是有白墨江怎么可能不给他安排上啊。

也有猎人发现问题：“对啊，你为什么看不见，按理讲你已经有了契妖，应该比我们更加敏锐才是。”

白墨江伸手在他眼睛上一抹，可拿开之后明疏依旧什么都看不见，他眼前的游乐园跟白天别无二致。突然某一角的三个猎人腾空而起，狼狈地扑向不同方向，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

明疏一脸懵逼地望着他们，再看看路牌，指示的字迹依旧清晰。

白墨江也没了办法：“那你……”他脸色一变，以身挡在明疏面前，下一秒就被抽飞，幸好他身形敏捷，半空调整好姿势四肢稳稳落地。

明疏连敌人都看不见，躲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就听白墨江远远发出一声怒吼，狂怒之中充斥惊慌，似乎他看不见的敌人向他发起了攻击，只能把果果紧紧抱住不让她受到伤害。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疏好端端站着，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他，连白墨江都傻了。

然后又有人惊叫：“小心！”

明疏动也没动，就看他们面目狰狞想扑过来救自己，来不及之后不忍直视地转过头，可他依旧什么事都没有。

众人：“………”

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明疏慢慢回过神，看着众人反应便明白过来，似乎他看不到敌人，而敌人也伤不了他。

那边猎人已经忍不住卧槽了：“这样都可以？”

白墨江严肃地说：“这一定是金主爸爸的光环。”

明疏哭笑不得，不过这么一看，看不见反而是好事，便提议：“要不你们把眼睛蒙上，我带着你们走。”

无人照办，毕竟把性命交给其他人这种事太过冒险，而猎人习惯了自己保护自己，并不能完全信任他。只有白墨江毫不犹豫闭上眼睛，把手交到他掌心里。

明疏便一手抱着小女孩，一手牵着他，再辨认了下路牌，选择了一条路走上去。

他一边走一边问白墨江：“你们看见什么啦？”

白墨江：“你确定现在要知道。万一我说了你也看见了怎么办？”

明疏一想也是，毕竟保持现状才最重要。

不过他脑筋也没停下，想到其实自己也是看见一些诡异之物的，比如自动跑走的路灯装饰，还有仿佛苏醒过来的各种玩偶，但现在他一眼看去，所有橱窗都安安静静，路灯上的南瓜车也老老实实呆在原处。

现在想来，这一路看过最怪的就是章鱼触手，其他事物好像都没怎么作妖，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忽略了。

白墨江安安静静地拉着他的手，忽然想到什么：“明先生，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之前没法告诉你。”

明疏心不在焉：“啥事？”

“楚琰，”白墨江想到这个人，心里还有些特殊的情绪，“他对我很有影响，我不知道为什么，就会很听他的话……”

明疏：“他是不是喂你吃好吃的了？”

白墨江：“？”

白墨江：“你怎么知道？”

明疏：“随便猜的，你这个傻猫，谁来逗你都给撸给抱，弄点好吃的就能把你拐走了。”

白墨江…白墨江居然无法反驳，毕竟他是对着高筱的猫饭虎视眈眈过的。

明疏见他无话可说，突然冒出点危机感，教训道：“我们现在已经是有正式名分的了，以后不许乱吃人家的东西。”

白墨江：“……哦。”

明疏宣誓完主权才满意，正要把他拉近些，却手心一空，白墨江突然消失不见，怀里的小姑娘也没了。

他两手空空地转了一圈，发现面前多了个人。

说人并不准确，因为对方身后拖着数条雪白的触手，如有生命般摇曳着。一张脸清丽绝美，右眼是奇异的紫色。正是之前看见的屋顶上的人。

明疏没感到害怕，今晚发生的事已经接连摧毁了他的三观，以至于他现在仿若梦游，见到什么都不是很奇怪。

既然路灯会跑，玩偶会动，海洋馆上面趴着一只大克总，那这位大兄弟从灵长类进化成了两栖类也不是不能接受。

明疏欣赏了一下美人的脸，然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对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歪了歪头：“你被弄到这里来，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

明疏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我就想知道这个。”

以当今流行的风格，雌雄莫辨的气质也是很受欢迎的。

但这个人的样貌气场太特别了，已经超越了性别，那是一种宛若高天之月的谪仙气质，清丽脱俗。

美到这个程度其实男女也无所谓，他真的只是很好奇。

对方微微笑着，说：“你猜。”

明疏：“我猜……魔眼并没有性别之分。”

那只紫色眼睛转向了他，瑰丽而神秘，好看得很。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明疏既不觉得头晕，也不觉得自己被控制。

他说破“魔眼”对方也没什么反应，只点了点头，道：“魔眼当然没有性别，不过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女孩子。你觉得呢？”

明疏说：“你长得很美，是姑娘也很好，如果脚不是那么多就更好了。”

对方笑了下，顺从地把触手收起来，站直了身体，看起来不比明疏矮多少。修长的四肢并不像力量型的，但见过那能覆盖整个屋顶的触手，明疏并不怀疑她的战斗力。

“一般而言我是不能出现的，但幻境不属于现世。”她轻轻笑道，“我也不属于现实。”

明疏觉得跑不掉，索性问：“怎么称呼？”

她似乎思考了下，才说：“小苏。”

明疏暗自评价，这个称呼倒是很接地气，还很有亲切感。看她的态度，也挺和蔼亲切的。

“你找我做什么？”

小苏说：“我看见了和你的交易。”

明疏皱眉：“交易？可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你。”

“不一定是过去，也可能是未来的交易，”小苏淡然道，“时间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我一眼就能看尽与你的所有交集。”

她闭上右眼，敲了敲眼窝：“命运告诉我，我应该把这只眼睛借给你，这样你遇到红色的眼睛也不会吃亏。”

明疏：“…………”

……是他想的那个眼睛，是他想的那个借吗？

他感觉自己头上不断交替地冒出问号和感叹号，而小苏神情如常，好像在说一件小事。

明疏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品种，没准眼睛真是可拆卸的……妈的，不管怎样都太诡异了好吗。修竹说一般人装备不上魔眼，但能装备上的就是这样怪物吗？

半晌，明疏艰难地问：“你说的那个红色的眼睛，是指血瞳？”

小苏点头，解释道：“它在我师伯手里，他是战五渣，只要你扛得住血瞳的魅惑之力，我相信凭你的体型优势绝对打得过他。”

明疏：“………”

明疏：“我谢谢你啊，但我为什么要打你师伯——而且他是谁？”

小苏认真想了想：“我还没有跟他接触过。不过小苏告诉我，师伯是个很善良的人类，有两只眼睛一张嘴，喜欢用右手，血瞳就在他的右手里。”

明疏嘴角抽搐：“啊？”

“你也可以不打，”小苏自顾自说道，“只是动手的话小心不要打坏了，我师伯注定死在另一个人手里，你弄死他小苏会来找你麻烦的。”

明疏：“小苏？你？”

小苏：“我是说另一个小苏。”然后自己也感觉到了奇怪，“啊，我就是小苏，小苏就是我。他是怎么告诉我这些话的？”

她仿佛很疑惑，摸着自己的后脑，上半身不知不觉往后仰去，角度越仰越大，最后完全成了一个畸形的姿势。

明疏：“………”

小苏扭曲地站立着，明疏听见她的脑袋在大腿后边自言自语：“不，小苏从来不说师伯，只喊师叔。而且小苏是个男人。”

她的手不知道从哪里探出来，对着明疏一比身高：“比你还高，我经常在镜子里见到他。”

……这对话真是进行不下去了。

明疏收回那句亲切和蔼的评价，见她沉浸在自己的混乱中无法自拔，只得出声打断：“这位女士…你还是女士吗？”

唤了两声之后，小苏忽然如梦初醒般一下子站直了，站得太急脖子都扭了，忙“咔嚓”一声把头别过来：“废话，老子当然是女的。”

明疏未料到她对自己的性别如此看重，竟一下从怪物变回了人：“行吧，女士，我们应该怎么出去？”

小苏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四周，又看看他：“这不是游乐园吗，你跟着指示牌走就是了。”

“幻境里的指示牌是正确的吗？”

“幻境算什么，我好像把眼睛借给你了，那你看到的都是真实。”

明疏：“如果这里的主人不想放我们离开……”

小苏对他比了个大拇指，说：“这种情况，我的建议是直接打出去。”

明疏再接再厉：“可是那帮猎人和我的猫都被削了，我又是个人民币玩家，可能打不过。”

小苏难以置信：“什么，这么简单的幻境副本你们不能速通？”

明疏诚恳地说：“被强制没收装备了，你有办法吗？”

小苏吐槽道：“你们好菜啊，我看这幻境里只有一群叉烧，没想到你们还不如叉烧。”

明疏感觉她这一变回来，人都欠打了几分，他也是个嘴贱的，当即问道：“章鱼烧小姐，你这个精分的症状持续多久了？”

小苏随意一挥手：“我的时间是混乱的，你现在看见的我正处在中二叛逆期……操这是什么？哦是我的触手，太久不见都忘记我不是人了。”

她抱着背后突然冒出来的触手，把上面的吸盘捏得唧唧直叫：“刚才我说什么了吗？”

明疏本想说“你说让我揍你师伯时下手轻点”，突然改变主意：“我们在商量怎么离开，你说你来动手。”

“……”小苏震惊了，“拜托，我是仙女啊，仙女怎么能打架？”

明疏眼神死地看着她，看得小苏有些心虚，只好道：“行行行，那就我来收拾这帮叉烧。”

明疏再回过神时，发现两只手里又出现了白墨江和果果，仿佛只有他的意识去到其他地方转了一圈。

白墨江一直听话地闭着眼睛，不知道明疏已经神游了一回，后面的猎人虽然跟得紧，但也都把注意力放在四周，没人发现明疏的异样。

身后猎人又遭受到了几次攻击，而他这边却是相安无事，渐渐地也有人放弃硬抗，过来抱明疏的大腿。

年轻点的无所谓，年纪大的猎人颇为不好意思：“真是太丢人了，我也算在这行混了许多年，遇到危机都挡在前面，没想到这次需要明先生保护。”

再想到他们出现在这里还是为了围堵人家，就更羞愧了。

明疏摆摆手，不是很在意。

再走了约摸十分钟，隐约看见了游乐园的出口大门，门外一片漆黑，完全不是正常夜晚的感觉。看着就让人心生惧意，还不如留在园区里。

明疏稍微犹豫了一下，忽然感觉头顶上什么东西掠了过去。

抬头一看，几条雪白的触手划过长空，将大门门口的装置扫开，露出大片空地。

白墨江喉咙一缩，是听见了动静：“明先生，是不是有敌人？”

明疏忙道：“没有，就是只章鱼烧，它不是来攻击咱们的。”

触手向门外探去，却被空气墙阻隔一样不能前进分毫，顿时有了火气，怒气冲冲地抽打起大门，非常之暴力，直把招牌撕成数块，钢铁架子也几乎拆了下来。

明疏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被误伤，正要拉着人走远点，忽见触手攻击间，郁黑夜色被撕开一道缝隙，来自现世的灯光照入进来。

——出口！

当即的，他猛地一捏白墨江：“快！你现在可以变回原形了！”

白墨江对他是百分百信任，根本不问缘由，旋身化作巨大的白猫，把明疏叼上自己的背，飞身而起。

明疏手忙脚乱抱紧果果——也不知道那猎人用了什么咒，这么大动静她也没醒过来。

白墨江睁开眼睛，看见那数条漫天狂舞的触手，吓得差点栽下去，但很快意识到它是跟幻境杠上了，而且战斗力很强地在按着敌人打，这正是他们的好机会。

他不再迟疑，调动起全身妖力，竭力向那条缝隙飞去。

四下里飞来无数奇异的光点，落在明疏眼里不过是一些毫无杀伤力的玩偶，白墨江却是一抖，想要躲避。

“别怕，”明疏按着他的后颈，“是域主不想放我们走搞的障眼法，你听我指挥。”

明疏指挥他是无需开口的，心念一动白墨江就能明白他的意思，索性又闭上了眼，这一瞬间浑身妖力也调动至最高，雪白的毛发浸润了法力，根根莹白入玉，势不可挡地冲进了被撕开的裂缝之中。

明疏眼疾手快，扯住一根飞舞的触手，半透明的腕足下意识紧紧缠住了他，被反拖着一起带了出来。

触手：“………”

那触手多长啊，有如长刀一般，在白墨江的全力冲刺下硬生生把狭小的缝隙划开一个大口子。

下一秒，他看见无数细碎的星光自飘飘悠悠而下，把整个天幕都划碎了，仿佛世界都被分开，露出了它真实的面目。

幻境，破碎！

白墨江稳稳落地，只见面前强光大盛，是十几辆警车停靠在空地上，四周拉起隔离线，一群人搬着仪器道具忙忙碌碌。

明疏被光照得睁不开眼，不由得回头，发现小苏从天而降，一头卷发海藻般散开。

她的身体已趋近透明，显然不能在现世存在太久，已经开始消散了。

明疏说：“你……”

“我要走了！”小苏果断道，“后会有期，拜拜！”

明疏：“等一下！”

小苏把自己的触手一条一条收了起来，抱在怀里：“实不相瞒，如今叛逆中二期的我正在离家出走，你知道离家出走的小孩最怕看见谁吗？”

明疏：“……家长？”

小苏：“还有警察叔叔。”

她把最后一条触手从明疏手里抽出来，转身就不见了，像极了落荒而逃。

明疏：“………”

与此同时怀里一轻，是聂舟夺步上来抢过果果，他一脸紧张，呼吸极为急促，整个人充满了压抑暴怒的气息。

警察持枪紧随其后，白墨江还未来得及变回人形，被十几把枪指着，这么大一只猫不知所措地趴在地上，湛蓝的眼睛在灯光下收缩成一线。

明疏后知后觉地举起双手，不知怎的冒出一句：“阿sir，我们是良民啊。”

两小时后，明疏、白墨江以及那群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拿下的猎人一起被送到防御局。

修竹快步走进来，他身后跟着一名两米多高，金发金瞳的男子。

那男人一进来，白墨江就缩成一团，挤在明疏怀里瑟瑟发抖。

“这位是四部副部长，金鸣羽。”修竹随口介绍，“他是有神格的大妖，负责审问猫咪。”

“我来负责你。”他简洁地说完，坐到明疏对面，“对于这次游乐园事件，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明疏挠着猫下巴安抚他，回顾今夜所有经历，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句话：“这一切，都怪我太有钱了。”

修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