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得通红的火焰不断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热浪滚滚，逐渐将这方寸之地侵蚀包围。耳边不时回荡着各种嘈杂的叫声，有哭喊，有嘶吼，有挣扎，有谩骂……

突然，一双手颤抖着摸上裸露的后背，指甲锋利如刀，沿脊梁骨从下往上，猛地一劈而开——然后，那十指便像撕开一块破布般用力往两边一扯，后背顿时鲜血如注！

滚烫的火球被一捧接一捧，沿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往身体里灌，像条火蛇游窜在胸腔，恨不能焚尽每一寸骨骼和血肉。剧痛化成了有形的实体，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油锅炼狱中煎熬。

有人拿起一根尖锐的针，将化成焦炭的伤口和着鲜血蛮力缝上，针进，针出，针进，针出，一下又一下，仿佛永无止境。

“不要！”

瞬间惊醒，冷汗直流。

霍无疆猛地坐起身，眼前一片眩晕。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抽搐，周身重得仿佛泰山压顶一般，连呼吸都带着一种刺痛的不平。

他捂着胸口用力摇了摇头，好一会儿，终于缓回点力气。喉头一阵起伏干燥，翻身下床找水喝，这时门外传来两声轻叩，一道橘粉色的倩影踏着碎步进来，手中铜盆往架上轻轻那么一搁，柔声道：“呀，这是醒了？”

霍无疆倒了杯凉茶一口灌下：“抱歉，吵到你了。”

“公子不必道歉，客气了。”女子娇羞一笑，顺着他的话道：“反正元元又不跟公子住一起，没什么可吵的。来，先洗把脸吧。”

霍无疆接了手巾准备洗漱，元元突然走过来，将袖子一卷，一副要帮忙的架势，吓得霍无疆连连倒退三步：“可别，哪回不都是我自己来，你别动手了。”

元元见状，只好乖乖退下，笑着站到一旁道：“正因为公子哪回都是不让伺候，元元才想会不会这回就不同了？结果试了一回又一回，回回都一样。公子……”她顿了顿，有些好奇的道：“您重金包下我们兰若楼这天字第一号雅间，难道就只是为了隔三差五的来住上一晚？”

手巾往盆沿上一搭，霍无疆走到窗边推窗换气，应道：“不可以么？”

元元讶道：“这里可是艺伎馆啊，公子觉得合适？”

清晨的街道上行人尚不多，只有早茶叫卖的吆喝声一阵接一阵地传来，稍微凸显些人气。霍无疆两手撑在窗沿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包子铺里冒出的袅袅蒸烟，好像那是什么有趣的奇景一般。片晌，才道：“我既不用你吹拉弹唱哄我开心，也不用你伺候穿衣洗漱用膳，钱款照付，一文不少，有哪里不好？”

元元古古怪怪地看他一眼，端着脸盆走到窗边，将东西放到窗台上，不大乐意道：“好什么呀，临安城里最漂亮最有才情的姑娘都在我们这儿了，从不见公子叫一个作陪，我看您就是糟蹋钱。算了算了，元元我还是告退吧——喏，公子自己整理一下发冠吧，都睡乱了。”

嘎吱一声，门关人去。包子的香味伴着热乎乎的蒸气随风飘到鼻间，霍无疆垂下眼，窗台上躺着一面圆圆的铜镜。

一张略带青涩的少年容颜，弯弯的眉眼好像苍山顶上那轮最亮的新月，鼻目秀气，嘴唇红润而单薄，上下两瓣抿在一起，彷如一对闭合的玉勾，无端端透出些不羁的邪气。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张脸都不可谓不好看。

但它却不是霍无疆要的那张。

“啪”的一声响，铜镜被扣了个面，随手丢到一边。霍无疆顺着窗台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到了中央大街上。

虽然已经是深秋，但温度倒是宜人。霍无疆抛着个油纸包，浪里浪地吹着口哨，在一处巍峨的宫殿前驻足。

这是异界妖王容楼的王宫。

几个守门的小妖正嘻嘻哈哈在吹大牛，其中一个眼尖，瞧见有人过来，昂头一看，立刻扔了牌九高声欢呼：“小二爷来啦！”

霍无疆眼睛打飘，边走边瞅了一眼宫殿方向：“容楼在么？”

小妖道：“回小二爷，今天一大早魔宫派人来请，大王这会儿还没回。”

魔尊岩夙与容楼私交甚笃，两人常有往来，平日里走动得勤。霍无疆点头，反正他一时没地方去，改道拐去魔宫凑个热闹也好。抬腿正要走，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一把搂过那小妖，拽着人家的马尾巴一脸坏笑道：“大王？啧，我记得你家妖尊说过许多遍了吧，不准人前称他‘大王’，看来你这小妖是活得腻歪了想找死！”

真是人在屋外坐，锅从天上来。小妖委屈得原地崩溃：“可不敢这么挖坑埋人的啊小二爷！我错了，您就当没听见，小的这就改，以后再也不喊了还不行嘛！”

霍无疆嘿嘿哈哈一通狂笑，把人戏弄够了，又摸摸黑马妖细长的脑袋瓜，这才踏风而去。

异界在人界北方之北，大陆一分为三，魔都坐落于洑水河畔。这里常年冷风过境花草不生，一年中少有几天能见到太阳，大雪封城的天气可占三百日以上，也算是异界一大奇景。

霍无疆晃晃荡荡飞到魔王宫，这一路过来，四周的景物逐渐从色彩缤纷蔓延到像被蒙上了一层白霜雾霭，体感也随之一落千丈，以致他脚后跟刚沾地就十分配合的打了三个喷嚏——岩夙是怎么在这种鬼地方安安稳稳当他的魔尊的？

擦了擦冻出来的透明鼻涕，霍无疆抬起眼，魔王宫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抢天扑地的哀嚎声：“还有比我们魔族更惨的吗，还有吗？！魔尊走火入魔至今未醒，这是哪个坐不住的王八蛋干出这种事来，我看他——我看他是想翻天了吧！”

这声音……好像是岩夙身边的侍从葫芦头？

“好了，你先别哭了。已经一天一夜过去，人还是没醒，看来这次情况非比寻常。葫芦，你务必尽心尽力侍奉左右，有什么情况及时来禀本座，不许拖延。”

说话如此和蔼可亲，只能是容楼那个大憨善人了。

葫芦噗通噗通连磕三头，痛哭流涕道：“多谢妖尊！多谢妖尊！”

殿外的霍无疆听得皱眉，似乎捕捉到一个了不得的惊天大秘闻——岩夙走火入魔了？

可又忍不住觉得哪里好笑，奇怪，岩夙不已经是个‘魔’了，魔还能再入魔的么？

守门的魔兵要给他带路，霍无疆摆摆手，径自走了进去。岂料一脚刚踏进殿门，正好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堪堪飘来：“别瞎看了，是本座在照料，所以你哪来的这么多意见？”

容楼道：“我又没有与你争执什么，你何必如此敌视？也罢，既然你要照料，劳驾多用些心就是。至于山茶镇的事，我自会去处理。葫芦，你交代下去，让众兵守好宫门，不得再让不相干的人闯进来。”

葫芦连连点头：“是是是……”

“是什么是！”非阳一脚踢翻了地上的葫芦，睨着容楼呛声道：“你倒是说说看，谁是不相干的人？”

“不就是你喽！”霍无疆嘴里咬着肉包子，一阵风似的飘进了大殿。

非阳回头，不禁嘴角一勾，讥道：“也是奇了怪了，怎么容楼走到哪你就跟到哪，等着他给你喂奶么？”

就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霍无疆哈哈大笑，勾了张椅子近前，一脚踩上去，胳膊往膝盖上一搭，叹道：“听说不日前鬼王去人界捉拿一只寂寂无名的小鬼，结果眼神不好，认错了人，又功夫不济打不过神族来的仙官，以致灰溜溜铩羽而归，很是败兴。不知可有此事呀？”

非阳脸色一沉，拧眉去看容楼，声音像从齿缝里淬了辣油挤出来的：“你这‘听说’，是听哪个长舌鬼在背后造谣？”

这位鬼王素来爱面子，从不在人前露怯示弱，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当落水狗一样看笑话。非阳扪心细想，他不日前去人界捉拿那只女妖邪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只在几天前的一次醉酒后鬼使神差地对容楼吐了几句，然而酒醒之后一阵恍惚，自己也记不清到底吐了多少。可是不管他酒后失言几何，霍无疆既然知道了，只能是容楼那厮泄密——想到此，非阳不禁牙根发痒，忍不住又瞪了容楼一眼。

霍无疆笑着道：“到底是不是谣言，鬼王自己心里清楚，不必跟我们解释。”

非阳就近挑了张椅子落座，掸了掸本不存在沾灰的衣摆，皮笑肉不笑道：“不必跟你们解释？‘你们’是谁，你俩吗？呵，二位不过才认识短短几个月，何至于要腻歪到这份上？难道说……”

本能的预感到后面不会是什么好话，容楼快行两步往二人中间一插，回身对霍无疆道：“你这又是何必，明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还与他争口舌之快。他这个地方——”抬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坏的！你不知道吗？”

霍无疆强忍住笑意，点点头，正色道：“是我错了，不该跟个疯子一般见识。”

“你们在那儿嘀咕什么？”见那二人窸窸窣窣一唱一和，分明没有好话。非阳一阵窝火，喝道：“有什么话正大光明了说，背后语人是非算什么英雄好汉？”

霍无疆弯着唇角不接话，容楼定了定神，转身道：“没说什么，你别多想。好了，山茶镇的事拖不得，岩夙就托你多看顾了。无疆，你跟我走。”

“你要带他去？”非阳目露质疑。

容楼道：“要么留下主持局面，要么尽早查明真相。鬼君既然已经先选了其一，别的就不必再管了吧？”

非阳吊着眉毛哼了一声，目光意味不明，将二人又打量了两眼，没再说话，转身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