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亮攀上了树梢，将寂静的夜曲推向了终章。

南木寨，演武场。

那一百个愿为南木寨赴死的年轻战士们，此刻，正安安静静地排列成整齐队形。尽管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可却没有半分声音。

温谦与英杰站在台上，一脸凝重地看着眼前的这群小伙，心中自然是万般滋味。

“英杰，我再想你确定一次，毕竟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温谦看着身旁的英杰，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再三问道，“你确定要放弃优势更为明显的守城战，坚决要出寨与敌人进行山野遭遇歼灭战吗？”

“敌我人数悬殊，你真的确定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赌那万中无一的可能吗？”

英杰听罢，转身看向了身旁的温谦，坚定的点了点头：“是的。”

“一定要出寨打，不然，我们连赢的可能性都没有，”英杰解释道，“南木寨四面环山，不可能通过安插巡逻的方式获知敌人所希望攻击的方向，这也意味着，我们四个方向都有受敌的可能。”

“我们一共才一百人，如果要安排巡逻，要四面都安排上守备，那几乎就是堂而皇之地告诉敌人我们已经放弃投降了，你们赶紧集结自己的几百号兵力攻击一方只有20来个人的方向吧。”

“因此，我们才要赌，才必须去赌。”

“打寨外的遭遇战，一来敌明我暗，优势在我们，毕竟敌人长途跋涉精力肯定有所下滑，而我们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二来郊外地域宽广，我们与山下约定好的官兵会合时，能在第一时间形成交叉攻势，对敌人进行更加有效的进攻。如若在城寨之中，山下官兵在抵达战场之后第一件所做的事情甚至是得浪费时间搞清楚敌人的具体位置，届时我们早就完蛋了。”

“当然，还有第三点。”英杰深吸了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也不愿说出这第三点原因。

温谦看着英杰，自然也明白为什么英杰不肯说出这第三点原因。

因为，这第三点原因，太沉重了。

假如温谦他们在寨外兵败如山倒，台下百人之中也必然会有逃兵跑回寨中让寨民们赶紧逃跑，虽说时间紧张，但寨民们也不至于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若是在城寨中打输了保卫战，那才是瓮中捉鳖的绝望困境。

只不过，让寨民们放弃自己的家园去如丧家之犬一般流亡乱世，比起活命也并不算得上是太好的结果。

甚至是更糟。

毕竟黑风寨收编南木寨后，虽说可能寨民们的生活水平会大幅度下滑到一个绝望的程度，可好歹也算可以苟且活命，但若是下山流亡乱世，命能不能保住都还是个未知数。

温谦面色复杂的看向了台下的小伙子们，其实心中很不是滋味。

经过这将近半个月的相处，温谦与这群小伙子们也算是熟络了起来，这帮小伙子有的憨厚老实，有的整天油腔滑调没个正形，但温谦也看得真切，这帮小伙子，是真的愿意与南木寨共存亡的热血青年，是最能代表这个时代的中坚力量。

经过这些天的动员训练，这些小伙子们已经对将发生的战争有了一定的了解，他们知道战争的残酷，也明白自己所肩负的使命。

而也因为如此，温谦才不愿去想，之后将发生的一切。

战场毕竟不是演练，在战场上，谁都可能会死，温谦也不例外。

战争，是会死人的。

而且，温谦所面对的，可不再是一组组游戏里能熟视无睹的数据，而是一份份冷冰冰的事实。

温谦甚至都害怕，自己也许带着一百人出寨迎敌，却不一定能带回一二十人回来。

这很可悲，但这也是他所必须接受的事实。

望着台下众人，温谦清了清嗓子，他并没有如电视剧甲亢主角那般的大声吼叫什么“你们害怕吗！？”之类的话，也并没有喊出什么鼓舞人心的话语比如“没有什么打不倒的敌人”之类的。

他只是看着眼前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众人，十分淡然、坚决并铿锵有力地说道。

“这广陵很大。”

“这江东很大。”

“这九州很大。”

“但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身后即是家乡。”

“现在，我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

“不想去送死的，现在离开演武场。”

“我只数三声。”

温谦闭上了眼睛，不敢看这眼前的一百位年岁正风华的青年。

如果没有恰逢乱世，也许这一百个人里，有的人能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辈子自己养活自己，结婚生子，从人人都可指点的晚辈到家族中依赖仰仗的长辈，再到一抔黄土了无牵挂；也许这一百个人里，有的人能做个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携两三好友，在广陵江边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也许这一百个人里，有的人可以不需要再为自己的明天所担忧，他所需要做的，便只是傻傻地盘算着那个日子，迎娶自己不曾需要失约的心上人。

可一切，都没有如果。

这乱世，最不缺的，就是有人要用自己的血肉化作土壤的肥料，去孕育出下一个荒唐且美好的盛世。

这乱世，最不缺的，就是有人要卖了自己的梦想换做干戈斧戟，去厮杀出下一个自己注定无法看见的未来。

这乱世，最不缺的，就是要有人独守空房，甚至是遥嫁远方，然后对着另一个陌生的面孔说上一大堆无聊的情话。

周而复始，世世如此。

而温谦，已经将三声数罢。

睁开眼，温谦看向了前方。

台下百人方队。

无一人离去。

温谦先是一愣，然后才放松轻笑。

是啊，自己想那么多干嘛？

事实已然如此，再去瞎想又能如何？

既然已是万劫不复的险境，那为什么不拼尽所有，去为那个自己想要看见的未来贡献一份力呢？

想到这里，温谦的心态不由得坦然起来。

他不再看着台下众人，而是转身高举手中火把，并轻声喊出了那简简单单，却似乎又足足有千斤之重的两个字。

“出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