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搡之下，几人终于进了门，洪小元略感抱歉地面对着周围好奇的目光点了点头，将房门轻轻掩上。

“鸿博，你学校里到底是怎么回事？”罗父刚进门，就急匆匆地冲着还在强忍泪水的罗鸿博这样问着。

“你还有脸问？你当时是怎么跟孩子说的，啊？！”罗友良被孙子搀扶到椅子上坐下，胸膛仍在不停地起伏着，长久的郁结从他年迈的身体里找到出口，恣意向外迸发。

洪小元和高宇一人一边将罗父和罗友良爷孙俩看护着，静静地站着。

罗父看了看这两个陌生人，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嗫嚅着不肯吐露心声，在罗友良一掌狠狠地拍在身边高几上之后，才带着懊悔低声开了口。

洪小元和高宇这才听到了有关罗鸿博盗窃之事的另一个版本。

与罗友良前期大概的描述一致，罗父的赌博成性让整个罗家急速地破败下来，自从回到上井村之后，罗父便成日沉浸在一种抬不起头的羞耻感中，这种感情在罗友良替他操办了婚事之后越发强烈起来，成日里的无所事事让他心烦，村民们的悠悠众口堵不住，只能日复一日地沉积起来，最终化成名为嫉妒的恶魔折磨着他。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那时还算年轻的罗父在对优渥生活的冒进式向往中重蹈覆辙，也正是因此，与妻子结下了很深的仇怨，两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从吵架变成动手的，但罗父分明感觉到，这样的事情，只要经历过一次，那么之后就变成了有如家常便饭一般的常规操作。

拳头向妻子挥舞过去，年幼的罗鸿博在这样畸形的环境下生发出保卫家庭的欲望来，逐渐地接过了打在母亲身上的重拳。

家中财物日渐亏空，罗父不清楚自己是何时开始意识到这样的人生实在错误至极，对儿子的并不少一份的父爱并没有得到同样的收获而是得到孩子瑟缩的颤抖后，他心灰意冷，背着一身债务开始了东躲西藏打工还债的日子。

“……干过苦力，也看过店，就这么一路过来的……”罗父紧锁眉头这样说着。

在罗鸿博考上大学时，罗父也没有回家，只是寄回来一张汇款单，上面是几千块钱，备注里写着‘儿子的学费’。

无论是罗友良还是罗鸿博都不知道父亲的准确下落，罗友良因羞愤不欲去寻找自己的儿子，但罗鸿博却上了心，他看到汇款单上的信息指向了自己就学的西京市，于是仍旧怀抱着保卫家庭的信念开始了对父亲的寻觅。

“那会儿我在城中村跑‘摩的’，债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有一天突然送个孩子回学校，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喊我，回头看才知道是鸿博。”罗父抬起眼，看看一旁沉默不语的罗鸿博，说道，“当时我跟他说，就快还完钱了，拢共也就差那么最后几千块钱的利息，孩子跟我说，他来想办法……”

屋子里的目光就这样全部归拢在罗鸿博身上。

他身子僵了僵，颤抖着说：“爸，你当时告诉我只是倒一下钱，过两天就还给我的……”

罗父流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来，一直以来都十分干涸的眼眶陡地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整个人也蜷缩在地上蹲成一个团状，两只手抱着头，紧紧揪着已经开始泛白的头发，时不时还要用拳在脑后狠狠地捶打一下。

“怪我，我以为这些钱是你的，所以就想着之前我也只汇过这么一次款，想补偿给你，我以为一次可以回本的……”罗父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谁知道……谁知道那些人耍诈，我……”

“你到底在外面欠了多少钱！！！”罗友良终于按耐不住，将高几上的一个搪瓷杯子甩手就冲儿子的头顶扔了过去，搪瓷杯子撞在罗父的头上，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闷声响了下，才后知后觉地落在地面，引起叮叮当当刺耳又激烈地哀叫。

“爸，我错了，我不知道鸿博他……”懊恼的罗父泣涕横流，乱糟糟的脑袋从双膝间迷茫地抬起来，面对着爷孙俩说，“但是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过了！我发誓！”

罗友良压根听不进去，怒气让他的声音在显得阴暗的房间里越发宏亮：“没有过？那你今天还敢回来找我孙子要钱？！”

“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来给钱的！”罗父焦急地打断罗友良。

那一次将罗鸿博给的钱又砸进赌博的无底洞之后，罗父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是被骗了，被名为‘一夜暴富’的梦欺骗了。

阴暗混乱又隐秘的小赌场里，多得是那些胡作非为的勾当，想要通过这种行为赚钱几乎是不可能，而一旦欠得太多，高额的利息又会将人后半生直接打入畜生道似的，被当成赌场隐暗圈地中的牛马，费劲浑身力气一点一点地偿还着巨债，暗无天日。

好在罗父当时还没有将浑身的财物全部压在那里，在他感觉不对时，多年混迹赌博圈子的经验在脑中绷成紧紧的弦，勒令他停止。

而后事情就简单得多了，还不上儿子那些钱财的罗父干脆再度隐匿了起来，依靠在西京市的临时小工一点点地累积着自己可怜巴巴的存款，好在他这一次似乎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的弥天大错，踏踏实实地将那些利息还清，甚至还积累下了一笔不多的钱。

罗父丧气地说着自己的经历，或许是儿子退学这件事对他打击过大，以至于他在谈的时候，好像是在说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人物一般干瘪无力：“……我心里就觉得对不起儿子，想多给他存点钱，所以才撑下来的……”

故事终了，每个人听完都觉得疲劳。

罗友良颤抖着唇，像是还想要斥责些什么似的，但最终也只化为含泪的叹息。

“爸，我本来回来，是希望你和鸿博能原谅我的，呵呵，但是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罪孽深重……”罗父自嘲地笑，伸出粗砺的手擦了擦泪水，弓着背站起身，从衣服里掏了掏，拿出一个已经十分破旧的卡包来。

他沉默地翻开这个已经扣合不上的卡包，卡包中只有一张银行卡，孤零零地待在空荡荡的卡包里，显得十分寂寥。

“这张卡里是我之前存的钱，本来就是想拿给你和鸿博的……我放在桌上吧。”罗父伸出手将卡向前递了递，但看见罗友良似乎只是责怪地审视着自己，又缩回手，讪讪地将卡包放在了身后的大桌子上，“我不配让你们原谅我，我还是……还是走吧。”

罗友良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洪小元看到老人家身子前倾，大腿也使了使劲，但碍于一种莫名的原因却没法直接起身阻拦儿子。

“罗叔叔，你别急！”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道。

罗父意外地看着这个他不认识的孩子。

“爸，你别再逃避了，成吗？”

正在洪小元尴尬着不知道与罗父说些什么好的时候，罗鸿博突然发出了声音，这种声音洪小元十分熟悉，里面那种复杂的感情让他立刻回到了父亲当时被逮捕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洪小元也在用稚嫩的声音对父亲哭求着‘别走’。

对，洪小元突然明白了，无论是这爷孙俩的哪一位，他们都看起来是在对罗父进行着指责，可实际上却都在恳求，恳求着又是儿子又是父亲的这个男人不要再离开自己了。

“可是我……”

“爸，我现在退学了，这件事也不能全都怪你，我本来就不应该一时鬼迷心窍，为了自己家的事情去偷东西……”罗鸿博面对着父亲流下懊悔的眼泪，“我该受罚，也该好好地把这件事记住。”

“鸿博，是爸不好，爸对不起你……”

罗鸿博打断父亲的喃喃：“爸，你是对不起我，也对不起爷爷，还有……还有我妈，但是你现在就算跑掉了，走了，不还是对不起吗？”

罗父面对儿子的质问，一时语塞。

“爸，我本来也以为自己没什么机会重头再来了，但是他们，喔，他们是西京市来的支教老师，他们都是好心人，劝我重新来过，爸你就不想重新来过吗？”罗鸿博拉过洪小元，此时才顾得上进行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简单介绍。

紧接着，罗鸿博将洪小元和高宇提供给他的‘机会’告诉了父亲。

罗鸿博积极准备考试、打算努力在新的上井村学校建设好之后作为教职人员的目标让罗父感慨不已。

“鸿博，这样能行吗？”罗父一边开心，一边又强忍不住自己的担忧，“有前科的话……”

一直没有说话的罗友良突然开口了：“有什么不行！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小时候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罗父听到父亲的呵斥，缩了缩脖子，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容低了头。

“鸿博都能做到的事情，你多大一个人了，做不到？村子里是容不下你了还是没活干？”罗友良不去看儿子，满脸都写满了怒气，但这些怒气里，藏着的都是隐忧和不舍，“还有，你说你改了，我能知你改没改？真改了就拿出点儿样子看看！别光一天到晚用嘴说！”

在罗父唯唯诺诺连胜应喏的状态下，洪小元突然明白了，与其说这是一场讨伐，还不如说这是祖孙三代的一场团聚。

罗父是不是真的改邪归正了洪小元不清楚，但他看得明白，面前的爷孙俩内心早就已经确定了这一点。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