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时帘幕无重数」

第6章 新妇

上一章 简介 下一章

七月,沈浔自盛京回,正赶上叶嫣出嫁。他站在城门口望了望送亲队伍,感慨了下这阵仗,念及家里老太太的病,也没有记清这是谁家女儿出嫁,便快马加鞭赶回了扬州。

他滞留盛京多日,昨日家里的二哥来了信,说家中祖母染病,这次来势汹汹,形势危急。

老太太一直身子骨硬朗,风热感冒都少有,这次这么一病,怕是不病则已,一病要命。到底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沈浔关心则乱,一时间也没有去细想。

八月初一掌灯时分,沈浔风尘仆仆得出现在沈家宅邸门口,刚下马醉月就出来迎他。他把缰绳交到下人手里,快步流星往家里走去。

可这一路越走越不对劲。

走了几步,沈浔突然顿住脚步,环顾了一下四周,有些疑惑得问,“祖母病得很厉害?”

醉月丈二摸不着头脑,“啊?”

沈浔指着这屋子里的大红喜幡,更疑惑了,“已经到了要冲喜的地步了?”

醉月瞪着眼睛看他,他也回头瞪着眼睛看回去,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半响醉月开口,结结巴巴道:“公子……”

沈浔也开口,“阿鹤现在成亲会不会小了点啊……”

醉月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他可算是知道公子为什么突然回来了。要是公子在他手里跑了,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于是他只好含糊着说,“公子先去偏殿吧。大家都在等你呢。老夫人那里先不急。何况你奔波劳累多日,先去吃了饭吧。”

沈浔想了想也对,千里的路程他折成半个多月,不知道一路上多辛苦,快马加鞭风餐露宿的。不疑有他,抬脚就往偏殿去了。

还夸了醉月一句:“还是你知道心疼我。”

醉月摸了摸额头的汗,脸色比哭还难看,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

可他一进偏殿饭厅,映入眼帘的是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在吃晚饭——包括他那信里病危的祖母。老太太红光满面声如洪钟,恨不得能吃下三碗饭,哪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他站在门口就不进去了。站了会儿转身想走,醉月脸上顶着视死如归的神色堵在跟前。屋里也气氛热闹,是以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最后还是他小侄子啃鸡腿转头看到他,手舞足蹈得喊着:“三叔!三叔!”

小胖子丢了鸡腿,从凳子上蹦下来,摇摇晃晃得跑过来抱他的腿,“三叔!”

其他人闻言,这才纷纷转向门口,看到了皱着眉非常狼狈的沈浔。

沈浔望了望大家,又望了望这满院子红灯笼,虽然还没明白其中猫腻,但是总觉得没什么好事。他家老子坑人也不是一两回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他蹲下来就要掰开沈鹤的手跑路。谁知道他这侄子吃饱了饭,抱着他的腿像是融为一体一样,他也不敢用力,一时间根本掰不动。

“阿鹤!”他瞪眼装凶道。

老太太笑呵呵道:“都是自家人,不急忙梳洗,先吃饭吧浔之。”

沈浔他大嫂连忙来抱开儿子,沈浔偏头叹了口气,认命得入了座,埋头开始吃饭。

席间不管其他人问什么也一概不回,气压极低。不过就算沈浔整个晚上都很低沉,其他人却都十分开心,特别是他祖母,还多吃了半碗饭。

饭后沈浔回了屋,醉月跟过来,被他一个眼神喝退了。

回了唱晚居才发现,他的屋子里俨然是新房装扮。

八月初一的月亮也格外圆,大嫂二嫂带着侄子侄女在园子里听戏,咿咿呀呀的声音透过水榭传过来,令他觉得心烦气躁,索性去洗了个冷水澡。回来后看着那满屋子的红,更觉得烦闷,随手一拂灭了烛火。

夜慢慢深了,戏文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归于宁静。沈浔披了件外裳坐在窗棂上,望着天上月亮发起了呆。

这场婚事大约是逃不掉了,可是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看样子肯定不是上官映雪,也还好不是上官映雪。他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门外响起脚步声,沈浔回过神来,不一会儿,有人轻声叩门。

他翻身下来点亮了灯,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他父亲,沈家家主。

他侧身让开一步,让他进来。

屋内烛火闪烁,沈家主在他对面坐定,面上看不清什么表情,好一会儿开口道,“十四年前,我曾经带你去过一趟盛京,你还记得吗?”

沈浔给他俩倒了杯冷茶,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当年我们在栈道被土匪劫持,我受伤一度濒死倒在路边的事情你还有印象吗?”他又道。

沈浔喝了口冷茶,八月夜里有点凉,他再度点了点头,正因如此,后来父亲才会送自己到华山剑宗学武。

“这位叶小姐便是当年救我们的那对夫妇的女儿。你曾见过的,当时应该只有三四岁多些,站在她母亲旁边,长得很瘦弱。”

他早已淡忘了,不过当年救他父亲的一家衣着华丽非富即贵,在盛京那样的地方,见识谈吐少说也是个官,怎么会沦落到要把女儿嫁到山长水远的扬州商户来。

他听见父亲深深得叹了口气,“浔之,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得知当年那两位贵人竟然是当朝丞相和丞相夫人。他给我来了一封信,说要同我做一笔交易。”

沈浔抬头,满眼疑惑得看着他父亲,却没有说话。

“他助你二哥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也能把皇室贵族每年的巨大布料订单给沈家——”他顿了顿,看向沈浔,“作为交换,沈家娶他的女儿。”

“这么简单?天底下有这样好的事情吗?丞相千金嫁给我,怎么看也是我们占人家便宜。”沈浔眉头跳了跳,一针见血说道。

“五年,五年间沈家每年要秘密得向太子上供三百万两白银。”他父亲果然接着说道。

就算是富贯江南的沈家,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

沈浔面不改色,眼神渐渐从震惊回复平静:“看样子你是答应了。”

“朝中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是太子和恭王之间的博弈我也略有耳闻,太子需要钱,我能理解。他的诚意很足,开的条件也不差。最重要的是,浔之,当年叶家救过我们父子。就当是偿还这两条命,我们也该答应。”沈家主点点头,言语间颇是坚定。

娶便娶吧。沈浔点点头,无奈说道:“这桩婚事我可以答应,但是你指望我和这个叶家小姐能和大哥大嫂一样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却是不可能的。”

沈家主深深得耐人寻味得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起身拍了拍他肩膀,离开了。

沈浔活了二十二岁,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亲。他生性不羁向往自由,也不可能为了这个妻子往后就留守沈家,像他两个哥哥一样。

何况又不是他求娶的姑娘,他便不必太负责吧。

———————————————————————————————————————

婚事定在八月二十六,叶嫣是提前了半个月到的。

尽管走了一个多月,脚程还是算很快。叶嫣本来就身子骨差,这么一折腾更是去了半条命。自从在扬州住下,每日来府邸的人络绎不绝,叶景天一律闭门不见。

半个月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成亲的日子。

前一日随便睡了一觉,第二天公鸡都未打鸣,白芷白芍便催她起床梳妆。她闭着眼睛被塞进凤冠霞帔,又闭着眼睛进了花轿,甚至感觉自己是闭着眼睛走的那套嫁娶礼节。

嘴里含着参片,吊着精神,可她总有些恍惚:总觉得身旁始终有清浅茉莉花香。大概又是幻觉吧。何况江南多人栽种茉莉,也许她的丈夫也是位喜爱簪花的人。

想着想着突然眼前一黑,直直得向身旁栽去。她本身就是体虚的人,昨夜没有休息好,这一天也未曾进食,体能已经完全耗完了。

有手自身旁伸出,稳稳拉住了她。而后她听到一声戏谑的声音,“夫人着急了。天还没黑呢。”这声音有点耳熟,但被叶嫣忽略了。她咬了咬下唇,在红盖头下红了脸。然后有些气急败坏得挣脱了那只手,自己强忍着站稳。

等所有礼节完成,天色已满。叶嫣在白芷白芍搀扶下艰难走到了新房,在床上坐定,听闻新姑爷正被拉着在前院喝酒,她一把掀开了盖头,招呼白芷给她倒杯水喝。

有喜娘劝着道,“三夫人,盖头可自己掀不得……”

她点点头,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回道,“我知道,我喝完水就盖回去。你们先退下去吧,我自己坐会儿。白芷白芍你们也下去吧。”白芷白芍有些担忧得看了会儿她,她摆摆手,都让下去了。

长途跋涉久了,突然坐在绵软的床上,没有颠簸劳累,叶嫣只觉得放松,把眼前流苏掀起,靠着床合上了眼。

这一睡就睡了过去。

管他什么合卺酒什么结发,都不如好好睡上一觉。

——————————————————————————————————————

沈浔回到后院已是后半夜,院子里月色朦胧,有桂花飘香。他喝得有些多了,眼前似有迷雾重重,脚下似有千斤铁铅。

等到了新房前,他拂退门口守着的人。站了一会儿调整了呼吸,伸手推开门,环顾了一下房内,只见屋里龙凤烛燃得噼啪响,他的新婚妻子掀了红盖头,正靠在床边睡觉。

他走进去,先拿了剪子剪短了烛芯,又伸手脱了大红外袍,在叶嫣对面坐下。

眼前人一张脸瘦瘦尖尖,双眼紧闭,妆容经过一整天折腾早已脱得差不多,露出苍白的脸色和浅色的唇瓣。凤冠许是太重了,那细长的脖子不堪重负,不得不依靠床架。

他伸手碰了一下这张脸,有冰凉触感自手掌心传到心底,他皱眉想了好一会儿,觉得这张脸很是眼熟。但是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是谁。

“也罢。”他叹了口气,是谁都不重要,是谁都已经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了。

只是看到这张脸,免不得让人想起前些日子在盛京的那个女孩子来。

两月前他曾在盛京烟雨楼救下一名黄衫女子,那姑娘举止大方得体,就算受到了极大惊吓也仍然努力保持镇定,当时有人喊她名字,风声太大,他没听清。

一月前他在盛京烟雨湖上画舫船里救下一位差点落水的姑娘,那姑娘喝了酒醉得不省人事,还在拉扯中拽了他的玉佩。

眼前这张脸,和当时的她倒是有些相像。

那姑娘的好友曾在灯火璀璨的烟雨湖岸边笑着对他说,公子屡次出手相救,要是她尚未婚配,倒是可以以身相许。说到后来她也有些黯然,再看他时眼里已经没有了光,又道,我代阿嫣谢谢你两次救命之恩。改日公子再来盛京,可报城南陈素。

他把人交给她的贴身丫鬟,微微笑道,江湖儿女,见义勇为而已,不必挂心。

他平日里不见得是多有善心的人。两次出手救人,一次是觉得纠缠那人聒噪得很,影响他喝酒。一次不过是恰巧,他甚至还没想些什么,手已经伸了出去。

大约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沈浔酒醒了些,伸手轻轻将将叶嫣的凤冠取下来,又挪过去坐在她对面,自嘲得笑了笑。新婚之夜,新嫁娘先睡着了,他甚至在新床上想别的女人。

靠着床不多时也睡了过去。

叶嫣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大亮了。她依然靠在床边,穿着大红喜袍,只是凤冠被人取下,身上还盖着被子。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眼前落下一片阴影,她抬头去望,看见一双笑吟吟的眸子。

“你醒了。”

叶嫣定了定神,看清那人长相以后蓦然睁大了眼。

眼前人笑意盈盈,眉眼弯弯,眸中似有星辰璀璨,不是两次救她的那人又是谁?

她有些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看着眼前的沈浔。沈浔被她看得有点莫名,甚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了没有饭粒——废话他都还没用早膳!

叶嫣苍白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是你!”

沈浔转了转眼珠子,想了想最近自己好像没有和哪家姑娘有过过节啊······

叶嫣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了伸手想去拉他,最后还是放下了,看起来他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了。不过没关系,她可以提醒他:“一个月前盛京烟雨湖上的画舫,你救过我。”

沈浔总算想起来了,“你是陈姑娘的朋友?喝醉了酒差点掉下船那个?”

一听这话,叶嫣的笑却慢慢从脸上消失了,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重新坐回了床上。

果然,他只记得陈素。她低下头,心里有些泛酸。

“你该梳洗一下去给祖母和母亲请安的,你今天可是新嫁娘。”沈浔看她又坐了回去,不得不出声提醒。

叶嫣闻言,把头抬起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眼里有无奈和悲凉,沈浔一时间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她大概不想和自己说话,沈浔想。“那我先出去等你,你换好衣服出来。”他推门出去,白芷白芍已经等候多时。

秋日的扬州暖洋洋的,有水乡自有的静谧安详。叶嫣带着白芷白芍请完安后回房,恰巧路过后花园的惊鹊池。池中是满塘枯荷,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沈浔从祖母屋里出来便与她分别,说有事要出去一趟,让醉月带她熟悉熟悉沈家环境。

她不多时便打发醉月回去了,她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这是怎么样的缘分呢?我刚想把你封存起来永远不再触摸,你却又活生生得出现在我眼前,还变成了最亲近的丈夫。往后江南那么大,我只能依靠你。

可是,叶嫣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边正好的朝阳,满院有幽幽桂花香,闭了闭眼,心不可抑制得痛起来。

为什么这么残忍?

人最可怕的是欲望,是贪念。是得到了还想要更多,想要他的爱,想要长相守。

阅读故时帘幕无重数最新章节 请关注侠客小说网(www.tcknh.com)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收藏

阅读推荐

故时帘幕无重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