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法王撵走了所有的太监和宫女，包括殿前侍卫。

只留下他一人。

弥留之际，他要一个人好好想想，回顾这一生的成败得失。

他想给自己来一次总结。

前半生戎马倥偬，以武立国；中间几十年励精图治，夙夜为公。最后二十年，突然误入佛教，开始了佞佛持斋的晚年生活。

法王扪心自问，自己迷信任何偶像吗？

不曾。

年轻的他不畏权威。艺高人胆大。

亲手斩杀先朝皇帝，只因为皇帝杀了自己功高盖主的亲哥哥。

他怒而起兵，一路杀进建康城，杀进皇宫，亲手割下来彼时皇帝的头颅。

他用残酷的手段诛杀了一切先皇的支持势力，一切反对他的人。

他知道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所以等他正式登基称帝后，没有一日不是殚精竭虑，夙夜在公，伏案工作，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如此努力，才能对得起被他杀掉的无数死者。

终于，王国在他的励精图治下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法王开始巡视他的国家。

他看到了城郭市镇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

看到了农村田野上到处都在插秧耕种的忙碌景象。

看到了戍边将士意气风发的练兵景象。

但他也看到了集市上因为几个铜钱的争执相互诅咒大打出手的场面，www.medabc.com.cn 江南文学网

也见到了农村里丈夫举着镐把满街追着老婆打的场面，

还见到了因为儿孙战死疆场的老人孤独痛苦的景象。

他听到了女人的歇斯底里，儿童的哀嚎痛苦，老人的无助抽泣，成年男子的漫骂诅咒。

他突然觉悟到，他的子民还远未达到幸福的程度。

现实中的景象与他想象中的到处载歌载舞，子民们欢声笑语的景象相去甚远。

难道仅仅是因为钱财不够富裕的原因吗？

他自问，他已经几乎让全体国民都能吃饱饭，不会再饿肚子。都能穿暖衣，不会有人衣不蔽体。

但他解决不了人们的精神痛苦。

这让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法王有一点点挫败感。

如果我的子民还是不高兴，我是否应该再想想其他的法子。

有一天，来了一位僧人。

僧人自称有皇帝想要的愉民之道。

法王忙不迭地尊僧人为上师。

上师开始了对他的说法布道。

几个月过去了。法王感觉到一种醍醐灌顶、通明彻悟的喜悦。

原来这就是佛法。

“朕要奉佛教为国教，教化子民，让他们离苦得乐。从此，朕的王国只有快乐，没有痛苦。朕的子民将是古往今来最快乐的子民。”

他对着上师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

僧人见目的已达到，立刻现了法身。

原来是观音菩萨。

法王连忙跪拜。

“从今天开始，你以法王自称，你的子民也将成为佛的子民。”

“你要广建寺院，发展僧侣，开坛设讲，用我佛精神渡化子民。”

“这样，你的人民将会离苦得乐，彻底解脱俗世的烦恼。你的王国将是天下最幸福的国度。”

说完这些话，观音消失不见。

法王震惊万分，称奇不已。

拥有至高智慧和法力的观音菩萨，居然亲自屈尊降贵来渡化自己，渡化自己的子民，自己万万不能辜负这种期待。

从此以后，法王开始了佞佛持斋的二十年。

刚开始，他从国家财库中建设了规模宏大的几座寺院。

他以国家名义聘请各地高僧大德为这些官办寺院担任住持和法师。

他把全天下最好的佛教高僧大德都吸纳进了这些官办的寺院当中。

渐渐地，这些寺院的香火出奇的旺盛。

那些达官贵人，豪商巨贾纷纷来捐钱捐地。捐来的金钱堆成小山，捐献的土地遍布田野。

法王用这些钱和地来犒赏高僧大德，剩下的继续兴建寺院，招纳僧侣。

僧侣的报酬一部分从国家财库里支出，一部分从田产的收益和香火钱中出。

为了更快的兴建更多的寺院，为了积累更多的钱财，法王还命令把这些剩余的钱财拿去放贷，贷给那些生意上急需周转的商人，贷给那些遭遇荒年没有粮食产生的农民。

随着有部分商人和农民因债台高筑而破产，这些商人的资产和农民的田地进一步向寺院集中。

无数田产和房契成了官方寺院的财产。

寺院越来越多，寺院养活的僧人也越来越多。

僧人靠着国家财政和信众的香火捐赠，过上了王国里仅次于王公贵族的奢侈生活。

失去土地的农民越来越多，失去生意的商人也越来越多。

不论殷实的家庭，还是破产的子民都把子女送去了寺院，因为那是王国里公认的除了做官外最好的出路。

彼时，有出息的人一是读书求取功名，一是去当和尚。

成为拥有度牒的正式僧侣，就能吃皇粮，还能受到人民的尊敬。

渐渐地，朝廷上有人开始了质疑。有人开始了反对。有人提醒法王，再这样搞下去，国家会被虚弱。

不事生产的人越来越多，佞佛的人也越来愈多。没有人创造，只有人坐享其成。这样的治国方针难以为继。

法王似乎感觉到了不对。但他不愿意深想，也不想听，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来自西天的如来和观音还时不时地给他布置点任务。

比如西天又有谁谁谁下界投胎转世啦，法王要负责照顾他们的吃食和安全，利用国家力量给予暗中或明里的保护。

比如发现有一片区域人民没有精神信仰，法王要赶快去那里兴建寺院，招纳比丘，把佛的慈悲精神发扬到那里去。

一时间，南国各地、各城镇、各村、各山坳，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就要有寺院。有寺院的地方就要招募和尚。

有的地方，和尚比香客都多。

年迈的法王即使隐隐发现了错误，也只能怀疑自己，哪敢怀疑西天的佛祖和观音。

此时的他再也无力与自己形成对抗，更不要说对抗这股由自己发起的蔚然成风的举国佞佛的势头。

耗费巨大的寺院兴建，耗尽了民力和国家的财力。

这些遍布全国的寺院如同无数大大小小的黑洞一般，不仅吸干了附近了劳动力，未来的劳动力，也吞噬了国家和民间的财富。

僧侣阶级过上了贵族的生活，拥有大量的田产、金钱和仆人；而国家和人民却被掏空了。

法王发现了入不敷出，渐渐地盯上了四大家族。只有他们有富可敌国的钱财，可以继续支撑起自己佛国事业版图的持续扩张。

……

孤灯一盏。

映照在法王沟壑丛生的脸上，显得整张脸明暗相见，有些诡异。

法王的眼角缓缓渗出了眼泪。

不知是悔恨还是不甘。

这时，法王的眼皮稍微抬起，望向了大殿的门外。

他感觉到她来了。

然而，让他失望了。

来的是两位。

一位全身黑衣。一位全身缟素。

“黑白无常，怎么会是你们？”法王略微有些吃惊。

白无常狰狞着笑道，

“怎么不是我们？难道还有别人带你走？”

法王无力地摇摇头，

“不对！不对！观音答应过我的，她要带我去西天，我要成佛。”

“成不了佛，成个罗汉也行……”

法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此时的他猛然间醒悟，自己是不可能去往西天的。

许久。

法王抬起头，看向黑白无常，那两张脸在微弱烛光的照耀下甚为可怖。

“好吧，我就跟你们走吧。也许，地狱才是我的去处。”

法王有些释然道，

“说不定，西天佛国不比地狱强。是我亲身毁掉了这个国家。把它变成了人间炼狱。”

黑白无常不置可否地笑笑。

可能，他们根本听不懂法王在嘟囔些什么。

“对了，观音菩萨嘱咐阎王，让我们对你客气点儿。”

“你就不用上勾魂锁和铁链了。跟我们走吧。”

法王冷笑一声，“感谢观音菩萨给予的特殊照顾……”

法王突然觉得身体一轻，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彷佛年轻了几十岁。

回头再看，自己年迈的肉体仍端坐在蒲团上，此时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法王这才知道，站起来的是自己的灵魂。

此时法王有种解脱的快感，仰天狂笑了起来。

黑白无常诧异道，“你笑什么？去往冥界很好笑吗？”

法王笑笑道，

“原来，人的一生都受困于那具行尸走肉。人人都臣服于自己的肉体，为让肉体得到满足，为饱口腹之欲，人真是够混蛋的。”

“死了，人才发现一生拼命讨好的这具腐朽身体，连一两肉也带不走，哈哈哈……有趣。”

……

法王大踏步地朝着殿外走去。黑白无常紧随左右。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观音正暗暗注视着一切。

观音摇摇头，轻叹一口气道，

“为了我佛事业，只好委屈你了……”

……

翌日。

从建康城皇宫内传来消息，法王驾崩。

举国悲恸。

举国的几百万僧侣痛苦流涕。他们不是舍不得法王，他们是舍不得自己过往的待遇，他们知道好日子到头了。为前途未卜或者说铁定会遭到清算，而自怜自艾罢了。

举国的几百万普通百姓也痛哭流涕。他们不是舍不得法王，他们是高兴的哭，激动的落泪。这个佞佛的老头子终于一命呜呼了。新时代马上就要到来了。

不管新帝多么混蛋，再差难道还能比现在更差么。

……

为了防止权力更迭时可能发生的动乱，陈子云命令宿卫京师的二十万军队严阵以待。

陈子云迅速去信给四君少，转达了法王的遗言，由陈法生继承帝位。

四君少立刻带领几百名死士一路护送，与陈子云会合后，陈子云又加派了几百名羽林军一同护送，直到四君少安全进入皇宫大殿。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陈子云宣读了法王的遗言，并将传国玉玺交到陈法生手里。

众人立刻三叩九拜，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自此，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启了。

……

在遥远的长安城里，悟空密切关注着南国的局势。

此前达成的交换人质的协议还没来得及实施，侯万已死。

而法王被侯万这么一折腾，损了阳寿，也没隔多久驾崩了。

然而，悟空不喜反忧。

因为扬州四君少上台了。这是年轻有为的少壮派。

他们上台必然会给南国带来一股全新的政治气象。

制约南国庶族阶层上升、挤压平民生存发展空间的四大家族和僧侣权贵们已经或即将被廓然一清。

南国即将迎来新的生机。

而这恰恰是北国不希望看到的。

一个未来强大起来的南国和正在强大的北国，对于天下一统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悟空突然想起来两个人。

他决定亲自去拜会拜会这二人。

虽然长安距离晋阳上千里，但对于悟空而言，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即到。

娜仁托娅正在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上的指甲。

最近天光真人和吐沫尔来得少了。托娅不免有些失落。

难道是嫌自己老了？

是啊。一个女人最黄金的时刻对于托娅来说，已然消逝。

若不是自己帮蝎族建立起来的情报网还有点儿价值的话，恐怕早就被叔侄俩抛弃了吧。

想到这里，娜仁托娅有些黯然神伤。

吐沫尔在自己的一手下从一个大男孩成长为了大男人。

而且吐沫尔一度还对自己俯首帖耳，十分迷恋。

最近这是怎么了。叔侄俩就像商量好似的，突然很久没来光顾。

这一切好像是从蝎族人归顺长安开始的。

以前，他们要靠娜仁托娅的情报网弄清楚洛阳城和王国各藩镇的动向。毕竟九尾狐族把蝎族人当敌人看待，双方明争暗斗，互有防范。

现在傍上了长安新主，元子明和无相二人把叔侄俩哄的俯首帖耳，满满的赤胆忠心。

为实现天下一统，叔侄俩也是卯足了劲，枕戈待旦，日夜练兵强军，研究战略战术，与长安方面书信往来频繁，誓要成就不世功业。

娜仁托娅轻叹一口气，

“男人呀，永远都是政治动物，女人在他们眼中又算什么……”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拍掌的声音。

托娅有些惊喜和意外，“是吐沫尔吗？”

让她失望了。

来人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位年轻人。

只见年轻人穿着有些随意，脸上挂着虬髯，看上去有些邋遢。

不过，双眼炯炯有神，目光如电般直射过来。

一股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与年轻人的不修边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托娅有些吃惊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托娅所住的府邸是当年天宝真人亲自为她修建的。

而且府中各处有强兵把守，主殿两侧的厢房，常年有暗哨死士贴身保护。

这里是蝎族人最为看重的核心情报机关。

托娅不知道面前的年轻人是怎么进来的。

悟空笑笑，打趣道，

“凭你的级别，见了本王，应该下跪才对。而不是质问。”

托娅更加疑惑了，“三晋之地上只有一个王，就是晋王。你又是哪儿来的王？”

“使劲儿想，用你的想象力，天底下还有哪个王能在你这处处机关暗哨的严密防卫下自由出入的？”

托娅大吃一惊，“你……你不会是长安的那个王，无……？”

悟空笑笑，“有何不可？”

托娅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紧张的表情顷刻间化作一副讪笑，

“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驸马爷，长乐王，长安的内阁首长，无……相。”

托娅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

“你这个名字真怪。”

悟空上前把娜仁托娅揽入怀中，一股奇异的香气袭来，让悟空有些心神荡漾。

“我的名字虽怪，但是你的名字更怪，比本王的怪上一倍都不止。”

托娅突然身体一紧，脱离了悟空的臂弯。

怔怔地看着悟空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悟空背抄起手，在房间内缓缓踱起步来。

“你的真名叫萧晓晓。你的妹妹叫萧燕燕。你们是一对儿姐妹花。”

“南国法王是你们的亲叔叔。不过这个叔叔实在是人面兽心。”

“他竟然连亲侄女都不放过。在你们年少含苞待放时，宠幸了你们姐妹俩。”

“然后，就把你们训练成杀人的工具，教会你们窃取情报的技术。”

“之后，你俩被派到了北国进行情报刺探和暗杀的任务。”

“一切在有条不紊中进行，你们一边在北国的声色场所经营着达官贵人的人脉，一边与法王暗中保持着联系。”

“直到，你的妹妹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恰恰是你们的敌人。一个情报人员爱上了她的敌人。关键这个敌人的地位十分尊崇，爱上他就等于背叛祖国。”

“可想而知，法王会如何惩罚叛徒。”

“你的妹妹付出了代价。她的脸被法王命人用巫术诅咒，只剩下一半的脸能够示人，至于另一半嘛，一片地狱之火，见者会被吸走魂魄。”

“你的妹妹因为自己这半张可怕的脸，不得不与心上人断绝了联系。”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法王还曾经用你的命来要挟过萧燕燕。”

“萧燕燕毕竟是一介女流，终于她向法王屈服了。而法王也给予了丰厚的回报。给你们的父母敕封更高的爵位，任命萧燕燕为北国女谍系统的首长。”

“而你，看透了法王的虚伪和残忍面目，从此不再甘心再为他卖命。选择遁走他乡。隐姓埋名。你只想离法王，离妹妹远远的。以免成为法王控制你妹妹的工具和筹码。”

“阴差阳错，在你所隐居的秀荣之地，邂逅了英雄美男天宝真人。你对他一见倾心，誓要永生追随。而天宝真人也对你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二人惺惺相惜。既是情人，也是战友……后面的故事就不用我讲了吧。”

悟空说完带些笑意地看向了娜仁托娅。

托娅吃惊地呆住。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你……究竟是人还是……神？”

悟空淡然一笑，

“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法王已经驾崩。而除了他，南国没多少人知道你们的存在。你的妹妹现在成了无主之仆。你可不趁此机会救她出苦海。”

悟空说完，托娅眉头微皱，未置可否。

只见她缓步走到一处边柜，从里面拿出来一样东西。

是一个透明的大罐子，里面盛放着液体，液体里放着一样东西。

悟空走近一看，竟然是半张脸！